在今时的文化圈,大凡有些年纪、带个头衔的人,不是被捧为“国宝”,就是被称作“大师”。笔者看了常常暗自窃笑,这些人实在是孤陋寡闻,没见识过真正的“国宝”和大师。余生也晚,但有幸在十年浩劫后进入大学,仍得以亲聆了不少大师的教诲,其中印象最深的则是苏渊雷先生。
苏先生不是一般的学者,而是“文史哲兼擅,诗书画三绝”的才子。他平生治学,力主融通,批判综合,兼收并蓄,熔文史哲于一炉。其中《名理新论》被太虚法师赞为“古今中外,学识淹贯,文笔条畅,乃一时杰作”。
苏先生尤精于佛学,晚年任全国佛教协会理事,上海佛教协会副会长,著有《佛学与中国传统文化》,整理出版了禅宗要籍《五灯会元》,并留下半部《中国禅学史》,未及完稿即被病魔夺去生命。
苏渊雷自幼受外祖父徐笛秋熏陶。年十三,入读南雁荡山的会文书院,曾亲炙朱自清和词学家夏承焘,诗词造诣极高,为诗风格近元白、渔洋。钱钟书评曰:“发而为言外者,欲兼珠玉与剑气;蕴而为意内者,欲兼情韵与理趣。”
1986年,我大哥和苏先生一起随中国佛教代表团访日。大哥回来后告诉我:“日本高僧个个能吟诗作画。这次亏得有苏老师口占成章,称心而出,为中国佛教界挣回了面子。”苏先生博学多才,自称“余事书画,寄其逸兴”,属学者书法文人画。特别是行草俊爽飘逸,“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
先生晚年尤好以鸡毫笔作行草书,风韵别具,为海内外书家推崇备至。我去国前夕,先生让师妹沈诗醒送来若干幅书法作品,说是“流落海外,倘生计无着,或可变卖糊口”。
考入华东师大就听说,本系教授苏渊雷就是编选《李杜诗选》和《元白诗选》的苏仲翔(先生字仲翔)。我年轻时喜爱唐诗宋词,尤偏爱李白和白居易的诗,于是就登门拜访苏先生。那时的学生不懂什么规矩,想到要上哪位教师家拔脚就去,从不预约,教授们也不以为意。敲开苏先生的门,一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矮个子老人出来开门,这就是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他把我让进兼作书房的客厅坐定,屋子十分仄逼,但环看屋内,琳琅满目,都是书画,书卷气迎面扑来。满屋盆栽,那傲霜的菊花更倜然有凌轹秋芳的情致。笼中蓄着一只德国芙蓉,羽毛茸茸,作殷红色。鸟语花香,构成娴静雅适的境界。记不得第一次会面谈了些什么,记得苏先生浓重的温州口音,声细而语调悠长宛转,初听仿佛唱戏一般。
后来对佛学有了兴趣,往苏先生家就跑得更勤了,我们慢慢熟稔起来。断断续续地从苏先生的闲谈中了解了他传奇的一生。1926年,苏先生还在中学念书就加入了共产党。“四一二”清共政变后被捕入狱,判刑19年,直至1934年被保释出狱。在狱中7年发奋苦读。有一次,我问先生是哪所大学毕业的?他笑答:监狱大学。出狱后与钱俊瑞、徐雪寒等创办新知书店。抗战时在重庆中央政治学校与贺麟、冯友兰一起教哲学课。此时他虽已脱党,却始终不渝地呼吁民主,反对独裁,为当局所嫉忌。到共产党坐天下时,却成了右派,流放东北边城数十年。“文革”中复遭冤屈,红卫兵逼他跳楼自杀。
苏先生曾对我说:“读书明理。这种疯狂的年代岂能长久。当时我如果自杀,这几十年的书不是白读了?”1971年10月被勒令退休,遣送还乡。1979年沉冤得白,重返华东师范大学。
苏先生一生喜交友。抗战时就曾辞去教职,在重庆北碚及上清寺开设“钵水斋”,又卖书,又卖酒,还办学术讨论会,成为当时陪都文人们的“精神家园”。由此结识了章士钊、沈尹默、柳诒徵、谢无量等耆宿大儒。先生为人豪爽,襟怀坦荡,国内文化圈内名人,如宗白华、徐森玉、赵朴初、傅抱石、吴湖帆、钱钟书等,几乎无人不识苏仲翔。
先生贪杯,每顿必饮,且非高粱酒不过瘾。有一次,我请他给青年史学社讲演。那天下午大家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还不见他来,我不得不让同学去催请。原来老先生中午喝酒,多贪了几杯,故而迟到。他在醺醺然的状态下,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讲了近两个小时,广征博引,出神入化,此时我们方知何为饱学之士。
政治风波后,我赋闲在家,反倒和苏先生来往最多。我埋首撰写《中国佛教文化论稿》,常向他请教,先生还亲为拙著作序。后来苏先生和我邀集上海的几位学者在静安寺办了个“禅学沙龙”,每月一次谈禅论道。
和苏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是我出国前夕,约了他和王元化先生一起到我的新居“退思书屋”喝酒话别。他慢悠悠地喝着酒,不时放下杯子,听我们慷慨陈词,面色平和,仰脸,眯眼,远望。虽然苏先生去世已经16年了,但此情此景,依然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