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博士曾说过:“真正的远见就是透过迷乱的现实看到未来世界的模样。”他说这话的时候是2002年的春天,在人民大会堂接待厅那幅著名的铁画《迎客松》前,他再次驻足。1972年,周恩来总理就在这里欢迎尼克松总统并在这幅画前合影。拨开冷战冰霜、回暖中美关系的核心政治人物大多已经凋零,此刻他是否会感到一丝孤独和惆怅?
基辛格博士不是一位好的访谈嘉宾。他毫无表情、语速缓慢、声音低沉、话音模糊,让我担心在他的“催眠”下,观众会不会睡着。当然不会。因为他所代表的历史太重要了。1971年,48岁的他风华正茂,踌躇满志。作为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他与尼克松总统谋划了远交中国、制衡苏联的战略。他借口腹泻,躲开随行记者的视线,从巴基斯坦秘密飞往北京,履行特殊使命。广袤而神奇的土地、传奇而神秘的领袖、儒雅而智慧的总理,都让这位外交官充满开创历史的兴奋与紧张。
2011年2月,我在北京采访了即将卸任的美国驻华大使洪博培。媒体纷纷猜测这位前犹他州州长回国很有可能是为2012年的总统竞选做准备。采访中他向我说起了一个故事:1971年,他当时只有11岁,因其父担任尼克松总统的特别助理而有机会到白宫去参观。这一天他看到基辛格博士正拎着一个公文包向门口的轿车走去。洪博培主动帮博士拎包,还随口问了一句:“您这是去哪儿啊?”基辛格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去中国。”而这正是当时美国最大的国家机密!当然小男孩完全不知这个信息的重大历史意义和新闻价值。在当时的情形下,就算他告诉了别人,也没人会相信。我问大使对比当年,现在对外交官的要求有何不同?他说:“大概是沟通吧。当年政治家们可以关起门来进行秘密外交,今天领导人还没见面就要向媒体说明自己要谈判的内容。与公众的沟通意识和能力至关重要。”.
而在当年,中国领导人虽已有重启中美关系的想法,却苦于没有有效的沟通渠道。毛泽东主席在国庆20周年时邀请美国记者斯诺登上天安门城楼,就是在向美国释放缓和的信息。不过美国人并没有读懂这一层深意。“我们不像中国人那样善于用隐晦的方法婉转地表达,也不善于从一张照片的排序去猜测对方的深意。斯诺对中国太友好了,我们当时只把这解读为宣传手段。那时中美两国就像是待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两个盲人,互相摸索着想找到对方。”基辛格博士这样说。历史的交会就这样险些被错过。当然,机缘可能推迟,但这并不能中断历史的进程,就像江河入海,潮流不可阻挡。中、美这样的两个大国不可能长期隔绝,这就是政治远见,也是政治常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关于建立外交关系的联合公报》的发表奠定了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基础,这份公报中有关“美国认识到台湾海峡两岸的中国人都坚持只有一个中国的立场,美国对此并无异议”的叙述,在英文中选择了acknowledge,而非recognize,巧妙地化解了两国在这个核心问题上的争论,被周恩来称为体现了哈佛水平。而基辛格也对周恩来的智慧深感佩服。他回忆说:“周看了《联合公报》的草稿后说:‘没有人会相信两个二三十年没有交谈过的人突然在所有问题上都达成了一致。我们最好再写上我们存有异议的地方,这样那几个达成一致的观点就更突出了。’这才是真正的天才之作。”
此时的乔治·布什对两国最高层的秘密外交还一无所知。作为美国驻联合国的代表,他从中国外长黄华拒绝与苏联大使握手的一幕中察觉到玄机。他作为外交使团的官员随尼克松总统访华时,按级别只能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在他的对面,中国前排官员的最末端,坐着一位矮个子的中年人,他们友好而矜持地相互点了点头。他就是邓小平。对中国的强烈好奇让老布什在1973年谢绝了出任驻英国或法国大使的邀请,而要求来北京担任联络处主任。他相信中国代表未来。他与夫人芭芭拉骑自行车周游北京,免费给围观的中国人照相,与他们聊天,由此获得了“自行车大使”的雅号。当他离任就职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时,邓小平专门设宴送行。席间,邓小平敬酒时开玩笑说:“你不会是一直在监视我们吧?即使如此,我们也还是朋友。”
我在缅因州克尼班伯镇沃克角的老宅里采访了老布什。这是一个宁静的滨海小镇,海与天都蓝得透明。一周前,他刚刚以3000米高空跳伞的方式庆祝了自己85岁的生日。
回到中美关系的话题上,他说:“我和邓小平的个人友谊后来在中美关系的重要时刻发挥了作用,避免了两艘大船在夜航中误撞的危险。”他提到的“夜航误撞”指的是那场政治风波之后中美关系跌至谷底。当时美国国会在制裁之余,还强烈要求取消中国的最惠国待遇。时任美国总统的老布什一方面写私人信件给邓小平,表达自己对这一事件的看法;另一方面也力图说服国会保持与中国的关系。他回忆说:“柏林墙倒塌之后,苏联解体,东欧政府纷纷更替。当时很多人预测中国不久就会步其后尘。但我不那么看。中国的改革开放当时已经让中国经济起死回生,社会不再封闭,人民生活有所改善,这样的政府不太可能倒台。如果中国的改革再晚10年,情况就很难说了。”
说起中国的改革开放,新加坡资政、前总理李光耀对邓小平的政治远见印象深刻。2009年,我在新加坡总统府Istana采访了他,这位已经经历过50多年大风大浪的老人从容淡定。他说让他感到惊奇的政治事件只有两个:苏联的迅速解体和中国的改革开放。对30年前与邓小平的会面他记忆犹新:“我当时在新加坡设晚宴招待他。他说早年赴法留学时曾途经此地,当时这里脏乱落后。他为新加坡取得的成就向我表示祝贺。我说:‘新加坡华人的祖先都是福建、广东不识字又缺少土地的底层农民,真正的知识精英、文化传统都在您那里。我们国小而脆弱,尚能有所作为,你们没理由做不好啊!’邓小平沉默了一阵子,没有回答我。但是当他若干年后南方谈话时,我听说他对干部们说:‘我们要向新加坡学习,并且要比他们管得更好。’这算是一种回应吧。”
2010年,中国的全球竞争力排名上升到第27名,而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许多官员还没有听说过这个概念。李光耀记得当年江泽民在上海做市长的时候曾带队访问新加坡,询问新加坡没有什么自然资源,为何能吸引这么多的外资。李光耀告诉他,秘诀就在全球竞争力排名。它是综合性的概念,不仅包括基础设施这些硬件,更重要的是法治环境、政府效率、商业友好、社会开放、劳动力素质等软件因素。他的话给江泽民带来了启发。有意思的是,在上海世博会期间,李光耀先生应邀在上海浦东干部学院演讲,而我则出任主持人。席间,李光耀再次提出法治环境的重要性:“上海有了国际一流的城市硬件,要想进一步提升自己,就必须下工夫改善法治、教育、人才这些软件。说句得罪人的话,虽然中国已立法保护合法的私有财产,但现在有不少中国有钱人还是选择把相当一部分财产存在新加坡,就是因为怕有一天政策有变,财产不保。”我追问:“那您是希望中国进一步完善法治,让老百姓安心把钱存在国内呢,还是宁可他们存有顾虑,继续把钱存在新加坡呢?”观众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已经80多岁的李光耀反应灵敏,他探着身子两眼盯着我,面露狡黠地说:“你猜!”众人大笑。
不过即使你有了审时度势的雄才伟略,许多英明的决定也可能完全是误打误撞。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在接受我采访时回忆说:“中美建交前夕,我瞒着国务院直接领导对华谈判。一天深夜,我在梦中被电话惊醒。我在北京的谈判代表说,邓小平问能否每年派5000名留学生来美。我睡意甚浓,有点不耐烦地说,让他们派10万人来也没问题。”结果这个数字就成为中国赴美留学生的签证指标。这番话让我想起1994年准备赴美留学的我。在北京的美国大使馆排了两个多小时队后,我从一个小窗口递上所有的资料,心怦怦直跳,生怕被面试官拒签,因为我前面的那个小伙子好像根本没轮到回答问题就被拒签了。那时我已经辞去了中央电视台的工作,如果被拒签,将意味着被列入了黑名单,以后签证就更难了。正在我忐忑不安之时,签证官抬起疲倦的双眼,打量了我一番,毫无表情地说:“我会给你签证,因为我相信你在这里有很好的发展条件,应该不会有移民倾向。”还没轮到我回应,他就在我的申请表上签了字。如果当年卡特总统随口说,那就让他们派5000人来吧,我还会有留学美国的机会吗?想到这儿我不禁莞尔一笑:可见睡觉被吵醒也不一定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