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至情至性,一个人未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事,所决定的事 ,赴汤蹈火,他不怕别人的非议和不理解,他要的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 ,做那些该做的事。接下来请随小编一起来看一篇文章。
▲“偶然间心似谴”
20岁时,我第一次远离家乡,很快便尝到在异国漂泊与蹭蹬的滋味。
他乡的小城清冷,特别在入夜以后。每当我的心被揪得紧了,就拼命在网上搜集一切有关中国的意象以慰思念,山水、旧屋、戏曲......
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一张极美的海报。
画中男女不似其他戏种那般浓抹重彩,而是极为清逸俊秀的,他们周身带着一种东方式的欲说还休,背景氤氲着盛放的牡丹。
当时的我孤陋寡闻,不识昆曲,但深深记下了海报上方的标题: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
8年后,我坐在杭州大剧院的第一排,当看到杜丽娘与柳梦梅在众花神的簇拥下水袖翻飞,满场的落英缤纷尽态极妍仿佛伸手可触,我屏住呼吸,却湿了眼眶。
才发现,初见海报时的那份心动原来从未被忘记,当年异国冷月的钝伤竟可以被如此治愈。
于是我好想找到那个叫白先勇的人,对他说声:谢谢。
我好想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会把中国人的情愫表达得如此的细腻、如此的美。
于是慢慢开始收集他的信息,看他的文章,才发现白先勇对情的敏锐触角,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他是国民党将领白崇禧之子,从小便随父母辗转漂泊。
▲白先勇与父白崇禧
7岁那年,白先勇在重庆得了肺病,被单独隔离在山坡上,那时的人们谈痨色变,这位平时受尽宠爱的小少爷,一时间成了亲戚佣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这一病就病去大半个童年,因为漫长的病痛,他一早便学会了感知他人的苦痛。
有一年嘉陵江涨大水,尚在病中的他趴着窗子向外看,看到很多房屋人畜被洪水吞没,竹筏上的男女们惊慌失措,竹筏却被漩涡卷得直打转。
眼见着那么多生命的消失,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小小的他急得直捶床,口中叫着:嗳!嗳!
不知怎的,后来我读他写的小说,看着他笔下塑造的那些心无所归却苦苦挣扎的人,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当年那个小孩子,在一声声地痛喊着:嗳!嗳!
生病期间,家中厨子老央说的书成了白先勇的精神支柱。每次一见到老央,他便一把抓住,不说到睡觉,不肯放走。
偎着炭火,就着红薯,在老央鲜蹦乱跳的桂林话里,英武的秦叔宝、诙谐的程咬金、鲁莽的尉迟敬德、飒爽的樊梨花构成了白先勇最初的文字世界。
病愈后的白先勇有些孤僻,当漫长的孤寂被一朝解禁,竟不知如何面对世界。他只能埋头念学校的功课,科科拿第一。
但他有个自己的小世界。一到寒暑假,便跑去接口的租书铺, 《啼笑因缘》、《家》、《春》、《秋》、《呼啸山庄》、《简爱》......
他把一本本牛皮纸包装的小说抱回家,只有沉浸在那些瑰丽的文字里,他才觉得自己得到了安放。
那本五年级就开始读的《红楼梦》,到现在还放在他的床头。
▲青年白先勇
依照那时的学术风气,男孩都以理工为上,文史属于下乘。
高中毕业后,白先勇被保送台湾成功大学读水利,可是当别的同学在做实验的时候,他却在一边拿了本《琥珀》看得津津有味。
他始终无法按捺心中的文学梦,于是瞒着父母,重新考到台大的外文系。
想想又如何按捺的住呢?他生命最初的苦痛与边缘时刻,皆是在文字里得到安慰的,文字注定是他最大的热情,而他手中的笔,注定是要书写那些边缘人物的爱痛的。
就像有一年,白先勇听大姐谈及家中曾有个保姆,人长得俊俏,喜欢戴着一对白耳环,后来出去跟她一个干弟弟同居。
那对白耳环便立刻在白先勇心里变成一种下笔的蛊惑,他想,那样一个女人,爱起人来,一定是死去活来的。
他有冲动要替她讲出来,于是便有了那篇《玉卿嫂》。
白先勇不满足于自己一个人写,还要引人一起写。
大三的时候,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创办了《现代文学》。
没资金,大家一起七拼八凑,没办公室,就跑到系图书馆编辑、审稿,台北夏天的印刷厂又闷又热,白先勇就守着机器,一边复习要考试的功课,一边校对稿子。
虽然《现代文学》在后期因为种种原因停刊,但着实激励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文学青年。
白先勇说这是他一生中在文学上做的最有意义的事。
直到现在他的家中还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现代文学》的每一期。随便拿起一本,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名字,李昂、蒋勋、陈若曦、三毛......白先勇总会笑着说,这都是善缘。
1963年,就在白先勇即将出国追逐更远的文学梦时,他的母亲去世了。
往日里父亲在外叱咤风云,母亲才是家中主心骨。她出身名门,虽锦衣玉食,却胆识过人。
20岁刚同父亲结婚时,母亲误闻父亲在前线阵亡,连夜冲封锁线、爬战壕,冒枪林弹雨,与父亲会合。
母亲骨子里的浪漫热烈、乐观勇敢是白先勇一生燃烧不尽的热情源头。而母亲的宽厚悲悯,也同时流淌在白先勇的血液里。
退守台湾后,常常有情治人员跟踪监视白家。有一天下雨,白先勇陪母亲去听戏。
母亲不忍让情治人员在外淋雨蹲守,便多买了两张票,让白先勇去叫他们一起进去听戏。
白先勇父母的合照里,母亲总在爽朗地笑着,平时一身戎装不苟言笑的父亲只要站在母亲身边,就会像寻常居家男子一般温柔和煦。
白母最后的日子,还要坚持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她特地打扮一番,在镜子跟前得意地对父亲笑道:换珠衫依然是富贵模样。
白先勇在《蓦然回首》里写到:
“人世间的一切,母亲都热烈拥抱,对于死亡,她是极不甘愿,并十分不屑的。
像母亲这样一个曾发散过如许光和热的生命,转瞬间竟也烟消云散。
母亲入土一刻,埋葬的不仅是母亲的遗体,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白先勇母亲
丧母之痛使初到异国的白先勇心中没了根,一时间方寸大乱,无法写作。
等到渐渐平静,他逐渐领悟到人生之大限,浮生如一梦,心中增添了许多岁月。
所以他文章里的人,都在无常的一生里苦苦挣扎着、想抓住什么,但无论是遥远的故乡、昔日的荣光、还是最初的爱情,统统都回不去了。
他的小说集《台北人》里的主人公,来自中国大陆不同地方,随着国民政府撤退到了台湾。他们贫富悬殊、行业各异,但没有一个不背负一段沉重的、私密的、斩不断的往事。
《岁除》里贫穷的退役老兵,会在每年的除夕日花大钱买酒买鸡买红蜡烛,老远从台南到台北,只为与旧相识一起重话自己当年在台儿庄战役里的英勇;
《一把青》里义无反顾嫁给空军的清纯女学生,在丈夫飞机失事后悲痛欲绝,多年后再次面对情人的飞机失事,却能打个八圈麻将,用涂着红蔻丹的手炖出一锅糖醋蹄子;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混迹江湖二十年的低级舞女,第二天终于要上岸嫁给老富商,当遇到神似初恋情人的客人时,忍不住轻轻领他跳起舞女生涯的最后一支舞;
《冬夜》里蜗居台湾无法施展抱负的老教授,五四运动时是何等的意气奋发,如今只能在寒夜里与老友相顾无言,任凭独子远赴国外学习理工;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里的男仆被极似故乡妹仔的小主人鄙夷嫌弃后,死也要从金门游回大陆,尸首却被夹在礁石缝里,注定无法回到故乡……
虽然字字在说情,白先勇却行文冷峻不动声色,他笔下从来没有花好月圆,那些美好到最后都被他统统撕碎了给人看。
因为他知道,比起才子佳人、风光旖旎,世事无常才是人间真相。
正如他在《台北人》的扉页上写的刘禹锡的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但我想,因为懂得,他在写的时候,心必定是痛的。
敢于秉刀斧之笔书写人间各苦的人,都是菩萨心肠。
白先勇的同性爱人王国祥,一直很支持他的写作。
他们在高中时便是挚友,在美国一起生活的数十载里患难与共、互相扶持。
后来王国祥旧病复发,白先勇寻遍名医也无力回天,当年他们一起在院子里栽下的三棵意大利柏树,中间一棵在王国祥去世时枯萎并被砍去,白先勇回忆: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白先勇与同性爱人王国祥
白先勇曾在文章里写过这么一段话:
”我想同性恋异性恋都是一样的,哪个人不希望一生中有一段天长地久的爱情,觅得一位终生不渝的伴侣?
也许天长地久可以做如此解,你一生中有那么一段路,有一个人与你互相扶持,共御风雨,那么一段路也就胜过终生了。”
朋友奚淞对他说,先勇,你的心就是马蜂窝,因为有孔,才有光进来,才可以如此之深地感受生命。
白先勇的同性题材小说《孽子》改编的电视剧在播出不久后,电视台接到一位父亲的电话,他希望通过电视滚动字慕,告诉他那因为同性爱情被赶出家的孩子,“爸妈了解你了,请你回家吧”。
我想白先勇心中的一个个孔,皆是被他经历过的痛一点点蚀穿的,但只有接受并拥抱了痛,才可以把它变成光,去庇护那些最卑微最边缘的生命。
在他的文字里,所有人都在不同的生命际遇里寻找着“故乡”,寻找安放自己肉体与灵魂的归依之地。其实白先勇自己也是如此。
有人问白先勇,桂林、重庆、南京、上海、广州、台北、美国......辗转了那么多地方,你的故乡到底在哪里?
于他而言,
故乡是通往祖母旧居的石板路上弥漫的呛鼻牛粪味儿;
是往盛着桂林米粉的碗里多添几勺酸豆角的冲动;
是儿时第一次在上海美琪大剧院里听到的袅袅昆音。
白先勇对故乡的记忆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那样布及味觉、听觉、嗅觉......一点一滴都饱含深情。
正因如此,他当然不会忘记,
上海的夜夜霓虹是民国的最后一抹繁华,
山清水秀的桂林旦夕间被日军付之一炬,
曾在圣诞夜通宵派对的南京美龄宫,早已宫花寂寞红。
正应了《牡丹亭》里的那句: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句儿时听不懂的唱词,在心中萦绕了大半个世纪后终于给他指引,让他明白自己想在这无常、漂泊的一生中要寻找的“故乡”,是中国传统文化。
白先勇说故乡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那是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总和,很难解释的,可是让他真想得厉害。
他把这一切叫做“文化乡愁”。
他的这个解释,让我忽然明白,为何当我自己身在他乡时,那些故乡的粉墙黛瓦的照片,那些音质不清的家乡戏,会在午夜梦回时给我安慰。
2003年,白先勇开始筹划青春版牡丹亭。从选角到拜师,从编剧到舞美他都事无巨细。
他专门选择在苏州的沧浪亭为演员们讲戏,他说只有在姹紫嫣红的园林里才能真正感受到好景易逝,他要那些年轻的演员们真正懂得,情之难得、情之可贵。
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首演结束后,全场观众起立喝彩,白先勇在后台高举大拇指,连说了两声:高兴!高兴!
他与演员们一起上台谢幕,高高抬起双臂,再深深鞠躬,红色的绸质唐装映照着他的脸庞,那是赤子一般的姿态。
青春版牡丹亭直到现在还在世界各地上演着,年届八十的白先勇依旧在两岸三地之间,为宣扬中国传统文化奔走。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前几天,朋友圈里有人发出在北京偶遇白先勇的照片。
照片里他带着宽厚的笑,背影在风中微微偻起,但愈发执着硬朗。
这身影让我相信,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在短短一生中打滚、经炼,都是因为被召唤的。
而一直召唤白先勇的,唯一个情字。
他总说情根一点是无生债,一直以布道之心把情之美传递给他人。而他自身带的能量似乎源源不断。
正如《佛说四十二章经》里有言:
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
白先勇深谙再美的如花美眷,也抵不过似水流年,所以他一定要找寻一些能在心中称之为永恒的东西。
而这世上唯独可以凌驾于时间之上、超越生命局限的,便是情。
所以他要为情写作,为情奔走,为情表达,为情活着。
就像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明白好景易逝后,要拼了命地绽放,宁愿把自己饿死,也要重回梦中与有情人相会。
这份情早已无关风月,
而是一件能让人全心振作与欢喜、终生欣赏与付出的事,
是一份让自己历久弥新、不老不死的精神状态,是来自宇宙深处的第一原动力。
它可以让日子不再只是时间的跌宕,让未来的每分每秒都变得意味深长。
我记得青春版牡丹亭开始前,一个布衣长须的书生走到舞台中央做引子,
他缓声说起那句: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
死者可以生。
我知道,这个书生就是白先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