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6月,在朗翰酒店自由撰稿人房间,奈保尔撕下一张BBC播音室信纸,塞进一台标准打字机,并把打字机调成单倍行距。而后,他双肩后缩,双膝抬高,把鞋子靠着椅子的两边支架,就像一只“蹲着的猴子”。他写下了一个开头:“每天早上起床,帽子都会坐在他后面阳台的栏杆上向对面叫道:‘有啥事儿吗?博加特?’”他顿了一下,很满意这个开头,没有再改动。《米格尔大街》的人们就这样开始生活了,在40年代的西班牙港,在一个很少有人有机会摆脱贫穷,却热衷做梦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在46年之后,他们会成为诺贝尔文学奖上,生动的名字。
曼曼,一心想当选公职,可每次只得三票。一票是自己,另外两票始终不详。于是他安排让自己受难,除了每天穿着白袍子到处讨饭之外,还宣称自己是新的救世主,决定把自己绑在十字架上,并接受众人扔来的石块。可当街上的女人和孩子真的把石块扔向他的胸口和脸,他却不停地大声叫唤:“停下来,别做蠢事了,你们听见没有,我告诉你们,这个狗屁玩笑该结束了。”于是,警察把他监禁起来,然后永远如此。
米格尔大街的人们都管曼曼叫疯子,离他远远的,可奈保尔却说,在这条大街上,他还能想出不少比曼曼疯得多的人。
波普永远在做没有名字的东西。他总是不停地锤呀锯呀刨呀,从不闲着,锯末如粉落在他卷曲的头发上,混杂着乔木和蟾蜍树的香味。孩子们沉醉在对他的崇拜里,“你在做什么呀?波普先生?”“孩子,这个问题提的好,我在做一个没有名字的东西。”他这样回答的时候,空气都是快乐的。在众人心中,他用这样的诗人气质,赢回了出轨的老婆,然后继续在没有名字的东西里快乐着,直到报纸上登出他入狱的消息。原来,他是作恶多端的梁上君子,他偷来别人的东西然后重新组装。可是米格尔大街的人们都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当一年牢狱之后,他成了当地的英雄。于是,他开始干活,为别人做莫里斯式的椅子和衣橱,再也不做没有名字的东西。为此,奈保尔却伤心了很久。
沃兹沃思在写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他以流浪汉的身份,来到米格尔街。他身材瘦小,戴着一顶帽子,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没有什么诗人的样子,只是会为任何一件事而流泪。他的院子里种着一个爱情故事:少年诗人和姑娘诗人恋爱了,在小诗人即将出生的时候,姑娘诗人死了,少年诗人决定留下来,还有一园子再也没有人修剪的花草树木。于是,少年开始写诗。用二十五年的时间,写了一句:往昔深远而奥妙。米格尔大街上,只有奈保尔去过他的院子,可每次都会被妈妈打一顿耳光。直到有一天,沃兹沃思虚弱地躺在他的小床上,把奈保尔搂在他瘦削的胸前,说:“以前我给你讲过的少年诗人和姑娘诗人的故事,还记得吗?那不是真事,是我编的。还有哪些什么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也是假的。你说这是不是你听到过的最好笑的事?”一年后,园子被人扒掉了,盖起了二层小楼,树木被人砍倒,铺上了水泥。一切都像是沃兹沃思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伤感的故事。我突然为奈保尔的故乡,流泪了,像被诗人传染了似的。它让我想到他本人的父亲,在一个被奴役的种植园里,倔强的非想成为一个诗人,一个记者,豁了命的抛家舍业,却没留下任何,除了奈保尔。
故乡的芒果树成长出奈保尔的乐趣,他的笔像沾了芒果汁一般,醲郁。这棵树只长了30年。在奈保尔30岁时,他选择,做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你生在特立尼达?”BernardLevin在一次访谈中向奈保尔提问。“我生在那儿,对。”奈保尔答道。“我认为这是一个大错。”这个回答,震惊了世界。
“如果你抛弃塑造你的国度,你就会被这个抛弃所界定。”奈保尔在这个界定里,走上作家之路。(www.geyan123.cn)为此,他不得不反复地掩饰自己,清除过去,只为了成为表面上没有国度、具有高度洞察力的全球观察者。
在《世事如斯》这本奈保尔的传记里,弗伦奇用近乎刻薄的真实,寻找着其中的原因:“他躲避故乡,这个先发制人的抛弃行为,其实都来自于焦虑与害怕。因为他的抱负与恐惧相连。他害怕不能写作,害怕过气,害怕消失。”
“为了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他得让自己成为另外的人。”弗伦奇的刻薄,怎么听,都像是对今天的我们说的。
可是,命运偏偏和奈保尔开了个玩笑。就是这个令他一再划清界限的故乡,却在他离开51年之后,用根部饱满的基因,成就了近百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上,泰戈尔之外,唯一的,印度作家。
于是,我们离开带着泥土味儿的故乡,在我们还没有看清楚它模样的时候,在它的基因还没有完全被复制下来的时候,在姥姥的方言还没有教会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懵懵懂懂的成了,没有故乡的人。
很多年以后,我们这些忧伤的异乡人,多半会踏上寻根的路。因为故乡太近,我们总是在成功或失败的路上看到它的影子。因为未来太远,我们总是需要不断地,重新出发。
很多年以后,在我们血液里奔腾的骄傲和满足,仍然会是童年清脆的啼哭,和一吸气,满院子的炊烟袅袅……
很多年以后,米格尔大街上的那些人已经不再整日喝着朗姆酒,也许,小曼曼是一名牧师,小波普成了艺术家,小沃兹沃思也登上了诺贝尔的领奖台,他们会一起感谢大街上的芒果树……
很多年以后,故乡的概念真的变得很模糊,生爹娘的地方,我们长大的地方,孩子们出生的地方,都将会在不同的纬度。可是我们还是会耐心的做一个家谱,标注上这些地方的亲人们,和他们经历的悲欢离合……
很多年以后,我们开始在故乡的记忆里,回忆人生,在未来再一次变得遥不可及的时候,可以欣慰地对自己说,“别担心,总有它们能证明,我曾经来过……”
你信吗?反正,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