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的读者都很悲伤,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只有在悲伤的时候,才会想起我。
第一个人的悲伤,有关亲手剥夺生命的残忍。
主角是D姑娘。
D姑娘夜不成寐,因为她一闭眼就能梦见她死去的爸爸满眼的不甘,她认为自己亲手剥夺了她爸爸想要活下去的权利。
D姑娘的爸爸59岁,熬了一辈子,明年就要退休了,却在前不久遭遇了车祸。
医生把D姑娘拉到一边,说,开颅手术死亡率很高,手术成功最好的结果是植物人,但是不手术拉回家就是等死,要手术吗?
D姑娘的决定是放弃,她把爸爸拉回家,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因脑部损伤感染五脏六腑后高烧,不断呻吟,D姑娘跪在床前不停地磕头,求爸爸别再挣扎,早点走吧。
十二个小时之后,D姑娘的爸爸心脏停止跳动。
她看到爸爸临死前眼角有眼泪流下来的那一刻,认定了爸爸在怨恨自己。
她持续2个月一直在做噩梦,梦见爸爸告诉自己他想活下去,她现在每天都活在自责里,她恨自己理性到连试一下的机会都果断放弃。
所以,她现在的悲伤是,她觉得活着没有了意义。
她像茨威格笔下那个绝望热烈的女人,在脑海排练了千万次死亡。
我要说什么?时间治愈一切?人死不能复生?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无论我们怎么选,都会后悔。
折磨,从来伤害不到离去的人,而是留给那个做决定的人。
第二个人的悲伤,有关对婚姻的绝望。
她25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与老公相识十年,光阴虚掷,磨尽男欢女爱。
两人睡觉,一人一屋,她知道他外边有人,但是,亲手抓住和心里知道,终究是两回事。
另一间屋子里,她一推门,听到老公在视频里叫别人老婆。
她心里“咯噔”一下,她发现自己木讷的老公从来没叫过自己一声老婆,她给宝宝盖好毛毯,寂寂抻直身子,叹一声一场秋雨一场寒。
都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但是当不疑的真相刺入眼中,她19岁就跟随的这个人让她尝尽“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绝望。
她说,我不想让你救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突然感到一阵难受,觉得可以回答不久前一个读者的提问了。
“一个女人对婚姻绝望是什么样子的?”
“不再闹了。”
自此,滔滔岁月,从此了无牵挂;芸芸众生,好似一堆白骨。
经历过绝望,就容易得上一种后遗症,丧失了感知新世界的能力。
第三个人的悲伤,有关很多年前的来不及。
那年北京,我住在地铁5号线的最北端天通苑,小野住在5号线的最南端宋家庄。
一场离别让我方寸大乱,掩面而泣走在街头,一边哭一边给小野打电话,她吓坏了,斩钉截铁地说,我马上过来。
北京这座城市很魔幻,可以轻而易举把“马上”变成“来不及”。
两个小时后,她在地铁口发现了蹲在路边正在吃地瓜的我。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她快步跑到我跟前,四目相对地那一刻,突然有些尴尬。
在她的预期中,我应该在路边嚎啕大哭,她义愤填膺地抱抱我,大骂几句“这王八犊子玩意儿”之类的话,但是我此刻吃地瓜的神情有些过于淡漠。
她气得一屁股坐了下来,大骂一声:北京太他妈大了,等我花两个小时赶过来,你都不悲伤了,一切来不及。
人生很有趣,两小时之前你以为世界毁灭、要死要活,两小时之后你又能重新披甲上阵,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时间很滑稽,还没来得及安慰你,你的悲伤早就凉透气。
做过一个决定,曾经干翻你整个人生,那些“愿无岁月可回首”的毒鸡汤喝下去嗓子眼都冒烟。
你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道理都懂,鸡汤得喝。
经过一段黑暗期,你认定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一场冒险。当你再遇到对的人,不是满心欢喜,而是心有余悸。
因为你不喜欢操纵别人,也害怕再被人玩得团团转。
爱过一个人,给了她独一无二的好,说了些非你不可的话,突然有一天却发现,谁也没法办再往前走一步了。
多少年风尘加身,你惊讶地发现,那些独一无二,你其实可以跟别人再重复一下。
有时候我们急吼吼地号令五洲朋友过来陪陪我们,还以为自己悲痛欲绝熬不过今晚,可是天一亮你又能背上竹筐去菜市场斗智斗勇。
长大教会我们最好的事情,就是,别人说的我都懂,但这道坎还是要我自己过。
你经历了求之不得的悲伤,经历了得非所愿的悲伤,经历了渐行渐远的悲伤,经历了永不相见的悲伤,也是好事一桩。
那些让你一地鸡毛的悲伤,不能忘记,就任它沉淀。
终有一天,不怨沦陷,只恨遇见。
终有一天,你可以归田卸甲,做一个过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