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植物般的女子
翩翩
写给远方的你:
被《一首诗》打动了:
为什么没有人给我写信,写一封这样的信
信里说法国式的接吻,说春天,小城,和溪水。
说亲爱的,亲爱的;说“秋天很美,很美,旅途有一点点儿,旧信封才知道的疲惫。
说我喜欢你这样的人,说出许多质问和省略号
说“祝好。某某。某城。某年某月日”
于是决定,将我的故事寄给你。
这几天天气颇好,索性我将院子里的豆角一颗颗摘下来,一串串豆荚活泼泼地挤在一起,那小小的淡紫色的花瓣,弯垂成柔嫩的船儿,毛茸茸的黄瓜,瓜蔓弯弯,触在手心上,有一种淡淡的刺痒,蜂蝶扑在拳头大的青色西红柿上,是一种新鲜的品种,哪怕什么佐料都不蘸入口大吞也有丝丝清甜。去瓜园摘植物果实时,我常常只着一件薄衣,任凭植物的根蔓和叶子包围裸露的肌肤,人告别人群,穿行在漫天盖地的植物里,心也会犹如长出了根须,扎在土地里,往日被汹涌高楼挤下的不安全感,疲惫感都荡然无存。
清晨刚摘下来的植物果实最好吃,露珠的香气都浸了进去。再摘两把小葱,在石阶上敲敲泥土,下二两热油滚过的葱油面,胃也格外熨帖开,食欲大增。
有时会去临近的市场捡些布匹,花花绿绿的布,配上三线小镇青色旧门框上粘贴的已褪色的胖娃娃年画。屋内的光线虽不算透亮,却有一束淡而温和的阳光斜照在黑色缝纫机上,伴随着机杼的嗒嗒声,年龄已近中年,草草在耳后绾个髻的女人一脚一脚慢而有序的踩着。最爱由老手艺人裁剪的中式盘扣的旗袍和长衫,行走时,小步微挪,却摆动如风……所有物件,只有经由手温的挑拣捻磨,才能有最好的质感。
以前的八九十年代,常有每天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的手艺人,磨坊挤出的新鲜豆腐汁,白如玉河,家里不常用的玩意儿可以换几颗时髦的扣子,一块姜糖,唤人的工具也特别简单,两根铁条彼此敲打一下,“哐”的一声巨响,屋子内做饭、喂孩子的都纷纷探出头来。我上小学时,校园里有一个特别会熬糖做糖条的中年男子,那糖条兑了一些当时很新奇的麦乳精、高乐高等,再加上蜂蜜,特别甜香,当时每日中午都有加餐,有时是羊油烤的面包饼干,有些腥膻,小朋友们就挨个排队的去找中年男子拿加餐换糖条吃,现场看男人搅糖、拉糖丝,用炉具做成完整的一平米糖块,然后拿菜刀哐哐几下上下左右拉成5厘米长宽的糖块,大家纷纷急红了眼地蹿上前,生怕轮到自己时只剩下小块和糖渣了。
这类纯原始的加工工艺,就合适站在冰天雪地里,不用铺就桌布和摆上温水,就用手捧着掉落的糖渣往嘴里送,掉到袖口上的也悉数捡了送进嘴里。就像烤红薯、玉米这类就合适加班的人从地铁站出来时抱一根揣在衣兜里暖着,剥开皮咬一口黄肉就恢复了暖气。每一种吃食都该有自己合适的搭配氛围,周作人写《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
“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推崇“匠人”精神,作为匠人最典型的气质,是对自己的手艺,拥有一种近似于自负的自尊心,做一碗拉面前,都得穿上拉面店定做的衣服,衣服上还得写上大大的“拉面”二字,再在头上扎一条显得极帅的头巾——先将煮拉面的派头和架势准备好了,然后才能身姿矫捷、满脸虔诚地开始煮面。拉面煮好,上面还要一丝不苟地摆放上半片鸡蛋、一枚海苔,再将若干枚叉烧肉精致地在面条上围出“一朵花”。好了,一碗拉面端到客人面前时,那已经不叫“拉面”,而叫“作品”了。
在乌镇曾淘过刚从染缸里染好的蓝色印染花布,那些常期染泡的老人,手指的前半截都变成了深深的蓝色,连指甲都兑成了蓝色。蓝色的手指们齐刷刷地拍打着蓝花布做抱被的婴儿,在墙根下坐一排聊着天,逗弄婴儿,特别生动。我曾买过蓝花布做成的八角帽,带在头上,煞是好看,一路行走,也更是穿坏了多双手工绣花鞋。有时也会在沸腾的吆喝声里去买一些新鲜蔬果,都盛在屋子角落的竹筐里,满满的堆在一起,心中有一种格外的踏实。回家后碗碟收拾干净,铺在精挑的花布上,再在玻璃瓶里插一枝山上摘下的野桃枝,山都是荒山,刺啦啦的荒草一茬一茬地盖住地皮,自成灌木,水也都是雨水灌溉,清水照芙蕖,冷月对孤石,所以这里的植物长得格外野性,一个个都好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美人儿,果子都藏在小小攒紧的叶子后,似是已悟投了人生诸般道理。
我所住的屋子不远处是一片稻田,风吹麦浪,一节节倒伏下去,雨水敲打在向日葵上,就着雨打声看看书,屋子里回荡的都是巫娜的《天禅》、陈悦的《乱红》等歌曲,苦雪烹茶、妆台秋思、月下流泉,琴箫、尺八等乐器自有其安静贞洁的气场。兴起时,也会拍着桌子跟唱几句评剧《花为媒》里的《报花名》:
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
(你再报夏季给我听)
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
爱它一阵,黄啊黄昏雨,出水的荷花,婷婷玉立在晚风间(都是那个并蒂莲呀)
秋季里,天高气转凉,登高赏菊过重阳
枫叶流丹就在那秋山上,丹桂飘香,分外香(朵朵都是黄啊)
冬季里,雪纷纷,梅花雪里显精神
水仙在案头添风韵
迎春花开一片金(转眼是新春)
我一言说不尽,春夏秋冬,花似锦
叫阮妈,却怎么还有不爱花的人,(能有这样的人)
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
恨花的人,厌花骂花,把花伤
……
便常想起那句话:“你选择安静,隐于树林。不是低头的娇羞,也不是俏媚的温柔。你只是素颜成一座野村,独守孤岑。”
十七八时写文字,剖析爱情,写“透过门上方的玻璃看夜空,只能看见稀疏枝丫,黑糊糊的一片,像某个梦游者无意间探出的手指。清晨。小屋地板往外渗水,床褥潮湿的时候,就拿到红瓦上晾晒下,风翻动碎花面,晴朗的天心情也格外舒坦,便想搬下藤椅,沏下一壶茶,对着壶嘴细细地吹口气,让湿润的水汽在舌尖萦绕。看一片绿叶尖在水面如花绮丽绽开,似舟泛水漂流,时有七岁稚童,嬉戏玩耍,声音恍然若梦。
只是世事凉薄,也不能像闺房里的二八芳少,纵有这心,却脱不了红尘俗事的纷扰。听佩兰古琴、香妃怨、洞庭秋思、渔歌调,时而歆羡一生行头,妆容精致的戏子。李碧华坦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从戏里脱逃,总要直面人生。
戏容总是比不过人面的无懈可击。戏剧的脂粉气太浓,胭脂霜,香粉泪,罗裙清扫街边草,铿锵上场,很容易就可以窥得其扮相的真假,人的面具无色无味,穿得轻便卸得容易;戏将人生缩写为幕白,而人生却更像老妪拖沓的裹脚布,抽了一缇又一缇,单调索味,这结果,总是露出绣鞋内变了形的赤赤白骨,好一番冷清。
戏就繁华热闹的多,一大票人把持各种乐器坐镇,佳人步履逶迤,含眸清若水,才子朗朗诗行,一扇一书童,俊赛潘安。或轻舞水袖,或杯盏交欢,这潜藏的爱意也随着袖衫的香风飘进了男人的鼻子里,淌在了男人的酒杯中。
环佩叮当响,便敲下了一段良辰姻缘。
闲时看《胭脂扣》,那痴情的女鬼如花从地府寻到人间,只为见得心上人,只是那贪生的十二少已被岁月易容,化成一八旬老翁。吾爱,你曾答应我,要一起食得那断肠鸦片,做永世不离弃的销魂鸳鸯,我在孟婆桥上望眼秋水,生生做了一冷清的望夫石,你却抛下我独得贪欢。
怪只怪男人的心是石做的,纵使我化成柔水在你的膝踝缭绕三生,也不能将你的心软了去。
是很喜欢梅艳芳在电影中的扮相,我观察女子,喜欢看女人的嘴唇和眼神,更喜欢眼神冷冽,下唇略厚,偏紫的女子,有一种特定的妖娆,不喜欢腰肢摆若风,一笑百媚生的红颜。太媚的女子,便妖得失了真,总让人心悸,担上祸国的罪名。其实红颜不是祸国的祸水,只怪那些愚钝的君主乱了心中的国土,让肉欲痴了心,迷了眼,寻的体面借口打发流亡的草民。连心里的国土都守不住,长了草,结了苔,又怎能守得住栖身的大好河山呢?只能,尘归尘,土归土。
我喜欢一种竹,名字便生的悲悲戚戚。泪竹,斑竹一枝千滴泪。那殉情的娥皇女英,为了那英年早逝的舜帝,夜夜以泪洗面,她们的泪洒在这竹叶上,血浸在竹枝上。女人的前生都是泪竹,只要那合意郎君还没有出现,就与普通的竹子没有差别,一旦有了爱,落了泪。斑纹就永生不能再蜕去。好若一枚刺青,烙在了肌肤上,却刻进了心里。
今夜入梦,听得一女子声线柔若丝缎。最哀怨的感情不是呼天抢地,而是带有遗憾,像一匹带有精致花纹的绸缎,却旋绕在冰凉的屋脊上,似唱腔里的程派,余音袅袅,幽咽低回,绵延不息……起身穿好衣服,夜色像关上的屏风,隐约间两妃子从跳动的水墨画上款款而下,她们说:这静好的岁月,总有一些传说。前生你是竹,今生你是泪。”
十七八岁时,心中有无数种可能,却像被逮进瓮里的蛐蛐,乱撞乱碰,越是空间巨大,越觉慌乱不安,因不知哪条是正确该走的道路,对衰老、得失等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更是很容易的就濒临绝望和重获希望,反复矛盾,是刚抽出花穗的新芽,恐惧风吹雨打,外强内空,一点点情绪都能被放大到无限大。到了二十七八时,却越来越像一株安静等待秋天到来的植物,厌倦了争抢执辩,对起起伏伏不动声色,即使眼角有了眼纹,熬一个夜已不像年轻时那样补睡几个钟头就活泼开来,却越活越精神明亮,因为深知没有什么能比当下更值得抓住,收了余恨免了娇嗔,懂了因果知了慈悲,努力活成自己的样子,不用艳色称霸,也不用追富伺夫,有些闲情爱好,三两老友,一蔬一饭一茶一曲已是知足。
所有拴在活物上的爱情、功名等都不牢靠,人生忽明忽暗更是一种常态,渐渐看淡也看空。如雪小禅所言的一句话;“人到一定年龄,是往回收的。收到最后,三两知己、一杯浅茶、一段老戏,或许再养条狗儿、猫儿,就着那中国的水墨,把生活活成自己的样子。
心如阡陌花自开。
做一个植物女子,不浮、不躁、不腻。清清爽爽往那里一站、一坐、一笑,不张扬,却有惊天动地的静气……
节选自《何必等明天》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