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本由唐诺著作,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CNY 39.00,页数:314,文章吧小编精心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眼前》读后感(一):这一次,让我们聊聊《左传》的眼前
唐诺说,他每写完一本书,就有某种“出清”之感,好像会的东西全部讲完了,写完《尽头》时,这种感觉特别强烈真实。但一个已经习惯锻炼“肌肉”的人,将永远能够在文本里发现思考的缝隙。书籍并非现成的答案,而是问题的开始。阅读催动了思维,让身体不安分。在出版几本主要关注西方小说的书之后,如今,唐诺将视野转向中国古籍,开始阅读《左传》。
唐诺关注最基本的概念,“拙笨”地运用能调动的每一支军队,攻克一座座概念的堡垒。他自言不擅取题目,《文字的故事》《阅读的故事》朴素地说就是“文字”“阅读”二物,《世间的名字》隐藏的符码是“职业”,每篇均定定将标靶投向一份工种;《尽头》乃是各种“尽头”的模样,事物在此一实然世界的确实停止之处,某个元素发展到极致(或极端)的可能样态。到了《左传》,他直白又晦涩地将其名为《眼前》。
唐诺这一次本想稍歇,写一本不那么庞杂的小书,每篇一万字吧(这于他已是相当精简),但最后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和思考力,让每篇均膨胀一倍。西方现代小说注目现代人的普遍问题和境况,久远的古籍有什么现代意义呢?在唐诺眼里,当然是有的。
“眼前”就是“眼前的世界”。复数的眼前,眼前加s,也即《左传》映照出的诸般世界模样。其中可以包含的内容何其多,唐诺只选了八个角度。
这八个角度是:小国的视野,作者的角色,神灵、梦境和超现实,情欲、乱伦和身体,战争、国家和政治,音乐的教用和魔力,历史记述的应然和实然。
只有七个,对不对?因为唐诺还在其中一篇中,稍稍绕开了这样的主题式议论,更接近《左传》的文学底色,跟踪报道似的,专门去追踪一桩历史事件的现场和影响,其中包括一场盟会、一个国君和一个老人。
唐诺的好友杨照同样解读过《左传》,杨照的目光是确信的,收束的,站在文本讨论的终点,去解释它们构成的元素。杨照介绍这春秋的历史是什么样子,什么是“经”什么是“传”,国际关系如何,礼教秩序怎样,战争怎样打,发生过哪些历史事件,等等,都是堪堪已定的答案。
到了唐诺这里,《左传》是否真实,那是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事。唐诺更关心它如何观看历史,描写了哪些故事。唐诺解读《左传》,不是将它当成一部确定的文本,去验证、追踪一时一地之“真相”,而是将它当成一部小说,去探查、去寻找、去揣摩一个作者观看春秋那242年的目光。他假设这个作者和他一样站在世界的此端,用文字记录每个人的“眼前”。这个作者并不在意会诞生什么结论,会融铸什么主题,他只是供奉神灵似的,将《春秋》经文放在文本之前,试着去解释这本书而已。但在文字的浇筑中,模具会渐渐成型。唐诺将这些“眼前”的集合翻译出来,再放到现代,加入自己的“眼前”。问题会像枝蔓一样生长、延续,随着书写深入到未知之境,又勾连出已知的信息。新鲜的未知和既存的已知融合,就生出不尽的问题和解答的尝试,所以唐诺的文章也越写越长。
《左传》是一种版本的历史记录,春秋各国都曾经有过自己的版本。为什么是鲁国,为什么是《左传》留了下来?这就引出了唐诺的讨论。鲁国的位置(唐诺说它是“一个有着大灵魂的小身体”),它在历史上的角色(周公的宗族延续),它保留历史遗产的必然——“人被迫想得多想得更深沉而复杂,人超过了他的现实,遂利于书写;而且因为多少种种难以实践、化不了事实的思维,所以特别有利于文学书写”。这是幸运的,也许更不幸,一个小国家必须专注地观察历史,保留遗迹,负载太多也不堪重负。
将这八篇文章每一个主题看成一支根脉,《左传》的内容是它的主干(唐诺先讲一讲原文),由此展开的议论和想象就是枝叶。唐诺的文章都是蓊蓊郁郁的大树,每一次疑问的吹拂,都会让一片叶子带动另一片,交错层叠,直到整棵大树都应声而动。
唐诺写《左传》中最常出现的子产,审视这个政治家如何在大国夹缝的小国间准确、审慎、节制地掌舵,因为输不起也浪费不起。由此引申出大国的优越性和小国的忧患意识,“大国家有适合于它长时间想、长期发展的思维,它最根本的优势,就是从容稳定,时间是可信的,世界是坚实的,思维不必铤而走险不必省略跳动,能够把想的东西发展完整,如长成一株大树”。唐诺探讨《左传》中的情欲,比如齐襄公和文姜的兄妹乱伦,发现相比兄妹,父母子女间的乱伦更成为禁忌,但禁忌何来?说不定乱伦正是古早人类繁衍的方式,因为各种缺陷和限制,由此,唐诺加入人类学的眼光,引出乱伦禁忌形成原因。
唐诺探讨历史写作的应然和实然,看看《左传》相比《春秋》延续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增加了什么,历史书写者应如何准确再现历史,一个字凝聚的含义(如“谥号”)会给理解历史带来决定性影响,历史书写的方式决定了历史观看的维度,哪一种更可取、更诚实?唐诺探讨战争与盟会,春秋无义战,人类历史上的冲突与和平,是利益的交割和理性的商榷,当国家由丛聚走向统一,看待世界的眼光是扩展还是收缩?一个众声喧哗的春秋战国,充满小国家的视野,对世界的探索带着急切和焦灼,过渡到统一国家之时,有些什么可能性却被抹掉了,“战国的繁花般思维,是这样一种世界的结果,在这样一种世界消逝之后的结晶、返景和余响,是这样活过的人的遗言”。
唐诺探讨《左传》中出现的占卜与梦,宗教的魔力和潜意识的构成,非理性总是远远地驱动着我们对事物的决策。唐诺探讨作者的角色,从左丘明的身份之谜(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到福楼拜认为作家应藏身于文本之后,乃至于编者和作者的稍微不同,并指出《左传》的文学性“《左传》因此不是一部日后严格意义的史书,书中藏放着为不少史书不宜或放不进去的特殊时间成分,过多的当下和未来,这是书写者置身其中挟带进来的违禁关怀和希望。一般而言,这是文学才做的事”。
种种。唐诺选择八个角度,抽出《左传》的故事作为例证,实际乃是“夹带私货”,回溯一些东西在古早呈现的模样,并放入“现在”的目光,用他所知解释它们何以为此。他将242年的历史铺展开来,看到这个光带洒下的星点光焰。唐诺的写作是解释性的,不是器物之用的。书本不是对世界的收束性总结,不是解剖世界的利刃,毋宁说更像渗入世界的水滴,一滴一滴,不知道会落到哪里,但总会溶解某些顽固的东西,让谜题慢慢洇开。
这“眼前”亦是唐诺所有书的共同主题。“前”字意味着问题被初次提出,盈满疑惑的生鲜状态,还有很多可以去探索,还有很多可以去尝试,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试着走走看。眼前的状态,满目皆是新的,好像还可以用手去指,用文字去命名。唐诺的文字总带着很强的好奇心和倾诉欲,每一个问题于他都是新之又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左传》并不是尘封的古籍,它留下了作者记述彼端世界的生鲜目光。放到现代,亦迸射出又一层新的接触。眼前,就是《左传》的开始,也是唐诺阅读这本书,和每一本书的开始。
《眼前》读后感(二):春秋是一场大梦
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大概一直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有时候我会庆幸自己对这世界还存留着这一份感动,有时候我会担忧,因为在一些预兆面前会感到自己的确比以前漠然,似乎使我感动越来越难了。 我不喜欢这样。
不过在现下,我还是可以先把这样的顾虑抛开不管。
也是近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个容易絮叨的人,这一点最初让我有些惊恐。但随即想起高三不想学习的时候看的小说里有一句话:“我总觉得男生一旦展现出温柔体贴的一面,就变得有点婆婆妈妈。”于是也就稍稍释然。——提起絮叨,是因为,读《眼前》的过程,有时候会无声地微笑:唐诺其实大概就是一个有点絮叨的人吧。你看他,细碎地、绵密地,在左传和春秋的世界里往返穿行,念念不忘历史的应然与实然,一讲到动情之处就宛若无节制地絮絮叨叨,仿佛一个和你聊得开心的友人,不惮以丰富的长句、修饰,和漫山遍野的括号来尽情表达,不是于此主题特别有感慨和关注的读者,大概多少会觉得绵长不绝而又茫茫然不知所云吧。
孔子增删鲁史春秋,他自己隐于那“微言大义”之后的面貌,我们从左传中窥见一斑;左丘明(姑且信他为作者)作左氏传,他自己的气度和展望,今天唐诺尝试为我们存之。固然会有此一问:以己及人,是否准确呢?的确,每个人目力所及之处,必然带有他自己的色彩,当年的著书人、今日的解读者莫不如此。一部书必然带有作者的气质,契合者爱之,无感者弃之。而我宁愿选择感动并信它为真——至少是因为,这里有着某种令我向往和歆羡的状态——再或者,这也是我自己在某些时候的展现。 每当此时,我便不得不感慨地想起,“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斯文之命。
稍稍习惯了唐诺的语言风格之后,便能读得很顺畅。让人会向往他这样的书写方式,那些深刻的关怀和深情的表述,来来去去,总是历史之中那些不该熄灭的光——虽然,全书下来,形容词会不会有堆砌之感,就因人而异了。书中确有观点我不敢苟同,但于我而言,重要的不是观点,而是,我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它的一切动人之处。 而且,对于我现在这个脑子不灵光、写点东西特费力的状态来说,这么流畅的书写简直太迷人。
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去看看我们的先人们曾经以什么样的姿态生存和生活。在一个因岁月的迢遥和历史特有的模糊不清而显得朦胧不确定的时代,寻找一些感动、一些执念、一些唏嘘感慨、一些永恒的哀伤,一些不灭的光芒。
令人想起,《卜居》里心烦虑乱、不知所从的屈原。他去见太卜郑詹尹:世事如此,我将如何自处?我是勤勉恳切,循生命之本真,还是要迎来送往不可终日,倦怠于自我之外的冗杂呢?是孤标逸傲,昂然不屈,还是终将要走入命运的俗套呢?孤独至死,抑或终于屈心抑志,在人群中慢慢隐去自己的面孔?世界是非莫辨颠倒黑白,无人知我廉贞: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面对这样痛苦的疑问(甚或可以说是质问?),太卜释策而谢道:“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人生二路”,这样艰难而挣扎的抉择,神也无法替你决定。
(TBC···)
《眼前》读后感(三):依然很唐诺……
一本从去年看到今年的书。唐诺就仍然很……唐诺……
题材关系,从个人喜好角度来说,这本是我看过的唐诺里最算不上喜欢的(另两本是同为侦探小说读后感的《那时没有王》和《八百零一万》)。在古代史方面,我大概是半个文盲。
前三分之一到一半的阅读感受还是不错的,看唐诺一如既往地从某个主体(本书中是《左传》)东拉西扯地发散开去,从格雷厄姆·格林、博尔赫斯一路飞到东尼·席勒曼的纳瓦霍人。逝去的时间,孔子和《左传》的作者,小国的明臣和大国的胡闹公侯:对历史的记述会不会像刻舟求剑,虽然留下了记号,但一切试图循着记号一探究竟的企图都是徒劳?
诸如此类的思考和流程超过200页之后,事情就变得没那么有趣了。我尤其不喜其中夹着的对台湾政坛民生的抱怨,显得有点小气。
《眼前》读后感(四):一个最好的读者
还是看不了唐诺,不管多努力都没有用。就算再怎么心平气和,依然会从他的文字里抽离出来,无法深入。哪怕再怎么声名在外,再怎么博古通今辞藻华丽都不行。因为他写的东西始终是太私人化的体验。私人化的体验本身没有错,任何一种写作的本质都是一种私人化体验的转化,但问题在于唐诺没有转化的过程。他的体验是只属于他个人的。
他并没有从本质上理解写作其实是做为一种传播工具而存在的。私人化的体验如果不经转化和提炼为众人可捕捉的共鸣,就会陷入虚无和不知所谓。这和有多少学问,研究多透彻都无关,这只是书写者应备的自觉和能力。特别当书写的主题还是对一本书的评析的话,书写者的天马行空其实是受限的,因为一旦抽离于原书文本太遥远,人们就无法寻找到同感。毕竟阅读感悟从来没有恒定而唯一的形态。这放在对【左传】的评析上就更加暴露无遗,显然唐诺对其中的史学意义和文学意义都没有太大的讲述兴趣,又没有能够找到一个恒定的切入点来组合自己的感悟。其结果就会像你在看一场戏,听到有人不停地讲述和分析,而这个人并不在舞台上,他就坐在你旁边,和你一样从一个观众的角度告诉你这一幕到底好在哪里,让他想到了自己哪些往昔的生活。
说实话,真的好吵。
毫无疑问,唐诺是爱书的人,甚至可能超过任何一个人。我们可以通过他的文字想象出他阅读的宽广和对书籍的痴迷,但这并不能赦免他写作上的无能。这甚至不是这本书或那本书的问题,这是他所有著作的问题。过于散漫而缺乏总结精神的联想,淡然的叙述和无休止的感性私人化观点,除了那些常常犹如音符一般完美打磨过的华丽词句带来了某种天然美感,真的就不再留下什么了。
与其相比,蒋勋要比唐诺聪明得多。他懂得引入美学概念来讲述自己评析的作品,虽然不见得适用于每个读者的需求,但仍然是清晰而容易引发人们的共鸣的。而美学本身,对于的大多数读者来说其实是一个陌生的角度,更容易寻找到令人印象深刻的观点。哪怕评析的对象是大多数人都熟知的唐诗宋词红楼梦,都不阻碍人们可以读下去。
唐诺的文字本身其实是有很强烈的文学美感的。但这种美感有时候也是阻碍本身,它会超越文字所要传达的含义本身跳出视线,让人更倾心于他的词句组合本身,而并非他想要传达的意义。读的多了,难免觉得有些刻意,那种不够自然的雕琢感。看似举重若轻地反复用“……不是嘛?”的反问句博取共鸣也有着近乎要挟和卖弄的揉捏做作,而且这种近乎口语的“不是嘛?“句式在通篇晦涩华丽的书面辞藻中每次出现都显得格外生硬。
其实,唐诺是最好的读者,他能够深入地去投入到阅读中去,但写作真的不适合他。这其实也是为什么唐诺写了这么多书,很难抽离出阅读的主题的根本原因。阅读几乎是他跟文学最贴近的地方了。所以,其实需要有一个人对唐诺说,您更应该当好一个读者不是嘛?
嗯,是的。
《眼前》读后感(五):彤阅读/2017/31 《眼前》
时间像开玩笑一样过去了|彤阅读 2017-03-29 彤话空间 彤阅读/2017/31 《眼前》 01 这本书是北大的才女送给我的礼物。 这本书真真好看,喜欢,谢谢@zhangyue。 唐诺,闻其名很久,因为他是朱天心的先生,也知道他本身亦是一名大才子,但一直没看过他的书,这次收到如此厚重的礼物,深感缘分妙不可言。 这本书300多页,八个章节,全书就是唐诺对《左传》一书的书评。 《左传》相传是春秋末年鲁国的左丘明为《春秋》做注解的一部史书,与《公羊传》、《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 也是中国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共三十五卷,是儒家经典之一,且为十三经中篇幅最长的,在四库全书中列为经部。 记述范围从公元前722(鲁隐公元年)至公元前468(鲁哀公二十七年)。 我没有看过完整的《左传》,只了解过一些片段。唐诺的思维发散性超级强,文字结构绵密,有的地方反复看,都感觉不能完全理解,所以此书必须二刷。 不能充分理解的原因有三: 1.作者的行文用词带有比较明显的台式风格,很多词意和表达,对于看习惯大陆书籍的我而言,需要猜猜猜的去体会,这个问题不大,就是看着会有别扭感。 2.作者的发散思维天马行空,从东方到西方,从现实到历史。作者本身有深厚的文学文字功底,可以随性发挥触感,对于我而言,有时碰上自己不了解的内容,容易被带出意境,不能长时间专注于一个主题中连贯思考。 产生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自己的知识面太狭隘。所以有时理解会较吃力。但多读多查询,收获却也是非常大。 3.因为我没有完整看过本书最主干的内容《左传》,在作者对人物评论、政策描述时,只能被动的阅读,而不能主动加以印证和比较。 这样的感觉让我深刻意识到,这本书自己最多消化了50%。等花时间认真看完《左传》之后,才更适合二刷。 遂摘录作者唐诺本人的书序精彩部分,供大家体验文字的运用特色。 02 自序节选如下: 上一本书《尽头》,整整用掉两年半时间,写得很疲惫,也有某种出清之感,好像会的东西全部讲完了(我每写完一本书都有这一感觉,只是这回特别强烈特别真实)。 所以当时我说,接下来我要很轻快地写出“小书”,看看还能否愉悦地叫唤出不同的什么——像是安排一趟远行,设定的目标是《左传》,想办法在那里生活一整年,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话语,不一样的周遭世界及其经常处境,不一样的忧烦和希望。 这本书有一参照之书,那就是博尔赫斯写《神曲》的《有关但丁的随笔九篇》,他五十岁左右的作品。 我仿用的不只是他的书写体例而已,更重要是他的书写和《神曲》这一文本的“关系”,尤其是其中的信任关系。 也就是博尔赫斯多次引用的诗人柯勒律治名言:“诗的信念,就是自愿地把不肯轻信的念头高高挂起。”进一步明说便是: “当你下定决心不再怀疑,你就能读到一本好书了。” 《神曲》写出了我们今天或更不愿相信就是那样的地狱、净界(炼狱)和天堂,我们当然可以就此大大争辩一番,但这势必把我们困在这个可能是无止无休的话题里,而这只是《神曲》的设定或说背景而已,也就是我们根本还没出发还没真正开始,也就是诗本身;而且,当我们的心思集中在这样的真假分辨上,我们就很难去听但丁实际上说了什么,这是一定的。 所以博尔赫斯说他宁可先相信但丁所讲都是真的,好真的进入,“我认为有这种天真的观念,即我们正在阅读一个真实故事的想法还是合适的,它可以让阅读把我们牵住……至少在开始的时候应该这样,最好能跟上故事的线索。我想谁也不会拒绝这么做。” 03 这一回再读《左传》,我(已经过了五十五岁,比当时的博尔赫斯再老一些,第一次读《左传》是三十五年前,已经又多知道了不少事情,也完全清楚很多所谓的“事实”其实都是脆弱不堪的,更多时候只是一堆事件随机的、暂时的搭建)也试着信《左传》为真,先努力跟上书写者的想法,以及他看到的、看着的世界变化。 信《左传》为真,极可能比信《神曲》要稍微困难些而且多有顾虑,只因为《左传》毕竟仍是历史,有实人实地实事的更大抓地力及其种种紧张和要求;但我想,这也恰恰好意味着,人们更容易怀疑它从而远离它,错失掉它的大部分内容,更不必说那些必须认真一点、看着它久一点才会注意到、会浮现出来的东西。 怀疑是有益的健康的,当然如此,但怀疑跟所有的东西一样,仍受制于边际效益递减这一无情的法则,时间一久(比方持续一百年两百年),其效益会逐渐穷尽、归零,甚至成为负数,并显露出一种苍老的残暴(如“思想初生时是温柔的,当它苍老时却总是残暴的”);而怀疑另一个通则般的特质是,它一向比较容易,人甚至不必准备什么,只要学会说“不”就行了。容易的东西不见得不对,但总是一下子来得太多需要打扫清理,还往往固着为一种习惯,也仅仅只是个习惯而已。 信《左传》为真,倒不是拒绝日后历史研究(包括人类学考古学的有益加入)对这本书,以及它所讲述那个时代的更正确发现及其必要更正(事实上这已不知不觉成为一个认知基础,我们都站在这一修正过的基础上),只是除此而外不急着怀疑而已——对所有未经证实为误的东西,对那一整块最该要人沉静下来的宽广灰色地带,最有意思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就是不让无谓的怀疑分神,不让怀疑弄得自己寸步难行,扯毁掉一整个图像、一个时代的可能完整面貌。 真假对错自有其更深沉的意思和更多面向,尤其在纵横交错的历史里,更多时候它只是不足、不完整以及人不那么恰当又难以遏止的想象力而已。 理论(基于某种一以贯之的基本要求)往往容纳不下它,甚至文字都还装不住它们,只有人心、够坚韧的人心还勉强可以,因此成为必要,否则,在最终的揭示到来之前(也许永远不会来),我们就再找不到另外的地方完整地存留住它。 于此,惠特曼愉快地宣称,也许太轻快了些: “你说我自相矛盾,我当然是矛盾的,因为我心胸宽阔。” 但也正因为惠特曼的如此兴高采烈,让我们颇清楚看出来,这里面,有一种很特别的自由,一种不被怀疑倒过来抓住、限制的自由,一种不必动辄舍弃、得以窥见世界较完整形貌的自由,一种人可往四面八方而去、向各种远方各个深处的昂然自由。 04 把《左传》当一个文本,信任这本书,让书写向着这本书而不直接是那个时代,连同它的选择,连同它的所有限制,这一转折因此也有多出来的可贵东西——如列维·斯特劳斯说的,不只是人们做了什么,还有他们相信什么,或者认为什么是必须做的。 “它可以是发生在实证领域中的事物,也可以是一些人在思想上经验着的东西,尽管这些人在观察他们自己的感性材料时不免有失偏颇,但他们的意愿在于发现什么是恰当行为的规定性。” 也可以这么说,较完整的人乃至于人的历史,应该包括他所做的和他所想的(“在思想上经验着的东西”,说得真好);还有,在“做”与“想”的反复交错之间出现的种种参差、延迟、落差和背反;还有,对此结果又再发生的进一步感受、反省和思维。 人究竟在想什么?能想什么? 这本书,反反复复想过不少书名(我一直是那种认为书名不是太重要、认为书名总有虚张声势之嫌的人),最终才决定就叫它《眼前》——复数的眼前,眼前加s,眼前们。 很多人,包括站不同空间位置乃至于不同时间里的人,子产的、赵武的、叔向的、夏姬和申公巫臣的、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的,以及孔子的云云;还包括《左传》作者的眼前、两千多年后我自己此时此地的眼前。 每个人都有他看着的东西,有他想望和担心忧烦的东西,有他对自身处境的种种察知和猜测,不得不做的猜测。 今天,依我自己看,这本《眼前》仍是“文学类”的。 书写规范上,我们给了文学多点宽待,允许它说一些稍稍过火的话,但这并非没代价;我们会追讨其成果,要求文学讲出进一步的话语,提出它独特的、通常是一个个具体而专注的发见—每一种书写体例都有它的“报称性”,这在书写各自进行的漫长如河时间里自自然然地形成,其实仍是公平的。 我设想每个人的视线都是一道道光、一次次的直线,孤独的,能穿透也会被遮挡,能照亮开来某个点、某条路径却也总是迷途于广漠的幽深暗黑空间里时间里—春秋时日那些人的眼前,《左传》作者的眼前,我的眼前,我希望能把它们叠放一起;我想象这些纵横四散的直线能相交驳,这样我们就可望得到一个一个珍罕的定点,知道自己身在何时何处,这也是最基本最简单的“定位”方式。 每写完一本书都不得不缓缓告别自己一些东西,像雷蒙德·钱德勒所说的“漫长的告别”那样。 我的这本《左传》,墨绿色布面精装,是完整《十三经注疏》的其中一册,我大学二年级时发狠一次买齐,存了不少时候的钱,在那个比较穷的时代和年纪。我还完全记得它的崭新模样,“崭新得如一个新月,一副新牌”。 三十几年后,它已开始解体了,靠着布质纤维不绝如缕才让封面不致脱落。还会像从前那样一而再地读它吗?这样一部破旧沉厚的阖上之书,仍让我感觉蓄着风雷,有我还不知道以及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某些东西,好像还听得到远方隐隐滚动的雷声。 现在它就躺在咖啡馆桌上我的手边,不知道是巧合而已还是有着另外的奇妙原因,我最近几本书总是结束在这样天气转凉的时日,我无来由地想起这一句歌词:“时间像开玩笑一样地过去了。” 真的,时间的确像开玩笑一样地过去了。 ——唐诺
《眼前》读后感(六):一生二
这本不及他的《尽头》,但仍然很值得阅读。其实更讓我驚異的是唐諾對書寫近乎宗教式的深沉內省,不是狂熱,一往無前,而是自省、深入、克制,但宿命式的獻祭,嗯,就像他熱愛的子產,苦澀、沉滯、和緩,自知以明,但繼續不已。人要做到不懷疑自己的能力和邊界,很難,可知道了自己的邊界和盡頭,依然持守不動,一往如前,這是更難的。
我喜歡那個日本苦棋的比喻,緩慢、堅實,把文章寫厚,這樣一種恆心和耐力,深入,再深入,凝久不動,在拔根的時代,在虛空的文化、歷史、理念中扎下根去,這是我正想尋找的方向,很好,雖然他是個讓我嫉妒的寫作者,但我很快就發現了他跟我一樣的遲澀、孤獨、費心費力,所以,這份發現同道的喜悅迅速掩埋了最初那一層嫉妒,我可以在我們的路途上更快樂地走下去了。
我常常會在喜歡某個女作者后,發現她男人的作品是更值得閱讀的,譬如張愛玲之胡蘭成,又譬如朱天心之唐諾,茨维塔耶娃之里尔克。所以,以後喜歡某女作者,而她又曾愛某男性爱到跟他共同生活,然后這位男性又有作品留世,那基本意味著我有了兩份閱讀書單。不过,這種發現通常要在喜歡某女作者好久以後,時間間隔有時長達數年,是不是意味著男性寫作者是比女性更為成熟和寬闊的——要在我閱讀得更多、思考得更多、知曉得更多之後,才能夠看見,又或者直覺和情感是更浮于表面的纹理,更屬於女性的领域,而理性,深潜入海的,事實堆积的,构建一处完美的、封闭或开放的、四角伶伶、门窗俱全的思想与辩证的大厦,则更偏向于男性的天地。
:唐诺和他所热爱的博尔赫斯之间的一个差别是:后者始终在说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而前者,只是很郑重地在说一些不那么那么重要的东西。
《眼前》读后感(七):自序/信它为真,至少先这样 by唐诺
自序 信它为真,至少先这样
上一本书《尽头》,整整用掉两年半时间,写得很疲惫,也有某种出清之感,好像会的东西全部讲完了(我每写完一本书都有这一感觉,只是这回特别强烈特别真实),所以当时我说,接下来我要很轻快地写出“小书”,看看还能否愉悦地叫唤出不同的什么—像是安排一趟远行,设定的目标是《左传》,想办法在那里生活一整年,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话语,不一样的周遭世界及其经常处境,不一样的忧烦和希望。我预想共八个篇章,八个话题,每个话题用一万字左右讲完。
所以,远游回来,就是这本《眼前》了,我的读《左传》之书—惟一出错的是字数,每一篇章都陡然地膨胀一倍有余,遂成为一本稍厚的小书。丢脸的是,我的一干友人对此好像全不意外,每个人都是那种“早就晓得一定会这样”的有点气人的漠然表情。
这本书有一参照之书,那就是博尔赫斯写《神曲》的《有关但丁的随笔九篇》,他五十岁左右的作品。我仿用的不只是他的书写体例而已,更重要是他的书写和《神曲》这一文本的“关系”,尤其是其中的信任关系。也就是博尔赫斯多次引用的诗人柯勒律治名言:“诗的信念,就是自愿地把不肯轻信的念头高高挂起。”进一步明说便是:“当你下定决心不再怀疑,你就能读到一本好书了。”——《神曲》写出了我们今天或更不愿相信就是那样的地狱、净界(炼狱)和天堂,我们当然可以就此大大争辩一番,但这势必把我们困在这个可能是无止无休的话题里,而这只是《神曲》的设定或说背景而已,也就是我们根本还没出发还没真正开始,也就是诗本身;而且,当我们的心思集中在这样的真假分辨上,我们就很难去听但丁实际上说了什么,这是一定的。所以博尔赫斯说他宁可先相信但丁所讲都是真的,好真的进入,“我认为有这种天真的观念,即我们正在阅读一个真实故事的想法还是合适的,它可以让阅读把我们牵住……至少在开始的时候应该这样,最好能跟上故事的线索。我想谁也不会拒绝这么做。”
这一回再读《左传》,我(已经过了五十五岁,比当时的博尔赫斯再老一些,第一次读《左传》是三十五年前,已经又多知道了不少事情,也完全清楚很多所谓的“事实”其实都是脆弱不堪的,更多时候只是一堆事件随机的、暂时的搭建)也试着信《左传》为真,先努力跟上书写者的想法,以及他看到的、看着的世界变化。
信《左传》为真,极可能比信《神曲》要稍微困难些而且多有顾虑,只因为《左传》毕竟仍是历史,有实人实地实事的更大抓地力及其种种紧张和要求;但我想,这也恰恰好意味着,人们更容易怀疑它从而远离它,错失掉它的大部分内容,更不必说那些必须认真一点、看着它久一点才会注意到、会浮现出来的东西。
怀疑是有益的健康的,当然如此,但怀疑跟所有的东西一样,仍受制于边际效益递减这一无情的法则,时间一久(比方持续一百年两百年),其效益会逐渐穷尽、归零,甚至成为负数,并显露出一种苍老的残暴(如“思想初生时是温柔的,当它苍老时却总是残暴的”);而怀疑另一个通则般的特质是,它一向比较容易,人甚至不必准备什么,只要学会说“不”就行了。容易的东西不见得不对,但总是一下子来得太多需要打扫清理,还往往固着为一种习惯,也仅仅只是个习惯而已。
信《左传》为真,倒不是拒绝日后历史研究(包括人类学考古学的有益加入)对这本书,以及它所讲述那个时代的更正确发见及其必要更正(事实上这已不知不觉成为一个认知基础,我们都站在这一修正过的基础上),只是除此而外不急着怀疑而已—对所有未经证实为误的东西,对那一整块最该要人沉静下来的宽广灰色地带,最有意思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就是不让无谓的怀疑分神,不让怀疑弄得自己寸步难行,扯毁掉一整个图像、一个时代的可能完整面貌。
真假对错自有其更深沉的意思和更多面向,尤其在纵横交错的历史里,更多时候它只是不足、不完整以及人不那么恰当又难以遏止的想象力而已。理论(基于某种一以贯之的基本要求)往往容纳不下它,甚至文字都还装不住它们,只有人心、够坚韧的人心还勉强可以,因此成为必要,否则,在最终的揭示到来之前(也许永远不会来),我们就再找不到另外的地方完整地存留住它。于此,惠特曼愉快地宣称,也许太轻快了些:“你说我自相矛盾,我当然是矛盾的,因为我心胸宽阔。”但也正因为惠特曼的如此兴高采烈,让我们颇清楚看出来,这里面,有一种很特别的自由,一种不被怀疑倒过来抓住、限制的自由,一种不必动辄舍弃、得以窥见世界较完整形貌的自由,一种人可往四面八方而去、向各种远方各个深处的昂然自由。
把《左传》当一个文本,信任这本书,让书写向着这本书而不直接是那个时代,连同它的选择,连同它的所有限制,这一转折因此也有多出来的可贵东西—如列维—斯特劳斯说的,不只是人们做了什么,还有他们相信什么,或者认为什么是必须做的。“它可以是发生在实证领域中的事物,也可以是一些人在思想上经验着的东西,尽管这些人在观察他们自己的感性材料时不免有失偏颇,但他们的意愿在于发现什么是恰当行为的规定性。”
也可以这么说,较完整的人乃至于人的历史,应该包括他所做的和他所想的(“在思想上经验着的东西”,说得真好);还有,在“做”与“想”的反复交错之间出现的种种参差、延迟、落差和背反;还有,对此结果又再发生的进一步感受、反省和思维。
人究竟在想什么?能想什么?
这本书,反反复复想过不少书名(我一直是那种认为书名不是太重要、认为书名总有虚张声势之嫌的人),最终才决定就叫它《眼前》—复数的眼前,眼前加s,眼前们。很多人,包括站不同空间位置乃至于不同时间里的人,子产的、赵武的、叔向的、夏姬和申公巫臣的、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的,以及孔子的云云;还包括《左传》作者的眼前、两千多年后我自己此时此地的眼前。每个人都有他看着的东西,有他想望和担心忧烦的东西,有他对自身处境的种种察知和猜测,不得不做的猜测。
杨照,这位我愈来愈佩服的书写者、不惧也不懈的解说者,和我是高中和大学历史系的前后期,后来还去了哈佛继续史学之路,拥有我缺乏的严谨史学根基。《尽头》写完后,杨照曾在他的广播谈话时问我 :“为什么从不考虑写历史方面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杨照应该是已知道我打算以《左传》为下本书的对象,做球给我,是主持人的技巧。我当时鲁钝地不察觉,只模糊地回答他,当然也都是真心话:也许,如今写实然世界的东西太多了,实存变得太理所当然,也占去了几乎所有的可能空间,我趋向于多想一些应然层面的东西;还有,也许年纪大了,读人类历史愈来愈不愉快……
今天,依我自己看,这本《眼前》仍是“文学类”的。
书写规范上,我们给了文学多点宽待,允许它说一些稍稍过火的话,但这并非没代价;我们会追讨其成果,要求文学讲出进一步的话语,提出它独特的、通常是一个个具体而专注的发见—每一种书写体例都有它的“报称性”,这在书写各自进行的漫长如河时间里自自然然地形成,其实仍是公平的。
我设想每个人的视线都是一道道光、一次次的直线,孤独的,能穿透也会被遮挡,能照亮开来某个点、某条路径却也总是迷途于广漠的幽深暗黑空间里时间里—春秋时日那些人的眼前,《左传》作者的眼前,我的眼前,我希望能把它们叠放一起;我想象这些纵横四散的直线能相交驳,这样我们就可望得到一个一个珍罕的定点,知道自己身在何时何处,这也是最基本最简单的“定位”方式。
每写完一本书都不得不缓缓告别自己一些东西,像雷蒙德·钱德勒所说的“漫长的告别”那样。我的这本《左传》,墨绿色布面精装,是完整《十三经注疏》的其中一册,我大学二年级时发狠一次买齐,存了不少时候的钱,在那个比较穷的时代和年纪。我还完全记得它的崭新模样,“崭新得如一个新月,一副新牌”。三十几年后,它已开始解体了,靠着布质纤维不绝如缕才让封面不致脱落。还会像从前那样一而再地读它吗?这样一部破旧沉厚的阖上之书,仍让我感觉蓄着风雷,有我还不知道以及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某些东西,好像还听得到远方隐隐滚动的雷声。现在它就躺在咖啡馆桌上我的手边,不知道是巧合而已还是有着另外的奇妙原因,我最近几本书总是结束在这样天气转凉的时日,我无来由地想起这一句歌词:“时间像开玩笑一样地过去了。”真的,时间的确像开玩笑一样地过去了。
《眼前》读后感(八):谁的书,写到尽处会如愿
刚读大学的时候,中国经典只教一门《左传》。黑眼镜黑眼圈的老教授不苟言笑,指点十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个站起来,逐字解经,解传。解释两千年前时而灵或者不灵的占卜,国家与家族之间莫名其妙的战争与和解,还有充满比喻与典故而让人晕头转向的大道理。
我便诚惶诚恐,常年手边一卷《左传》,效率最高是在数学课。
数学课堂在一教。 一教前面有座土山,山上有那通著名的石碑——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陈寅恪的文,马衡的篆额,林志钧的书丹,梁思成的拟式——总之,是哀荣盛极。是为了纪念王国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是为了表扬他的贞珉和节烈。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走出去看看碑。我想,《左传》里我最喜欢的那个人,若是生在王国维的时代,他是不会去投水的,他甚至当不起贞珉和节烈的赞誉。他做了些说不上道德完美的事情,因为要在大国的倾轧间,保存自己的祖国。
就是公孙侨,更熟悉的名字是子产。最有名的作为是“作刑书”——中国第一部成文法就这样刻在鼎上了。因为这件事情,他的好朋友,晋国的叔向专门写信把他骂了一顿。叔向说,如此一来,人们就会绞尽脑汁的钻法律的空子,做很多应该被诅咒却没有被明文禁止的错事。对于读法律的人来说法律文本多重要,自然从来觉得叔向迂腐。可是,在以法律为准绳的今天,有钱人雇佣律师钻法律的空子,穷人却因为缺少如此的“聪明”而动辄被重罚。再来想,是叔向一语成谶。
可是子产,他也看到了叔向预言的现在,可是他没有办法——他要保存郑国,是现在,便是不及子孙,也顾虑不到那么远了。子产只能顾及眼前,可他的作为却矛盾又迷人,以至于一向对名人要求苛刻的孔子要说他是“季世遗爱”。郑国的良家跟驷家互相不对付,带着家兵兵戎相见,都去要求子产加入自己,子产拒绝。但当良霄被驷带杀掉之后,又只有子产一个人找到良霄的尸体,为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枕在他的腿上大哭一场。
左丘明(便相信他是《左传》作者)像是最好的小说家,当他钟爱的主角出场的时候,全世界的光都集中在他头顶上,你不能爱上他的主角你就太不正常了。可是……左丘明他有好多主角,像是周播美剧,有时候主角做得好好的,又滑落当配角,或是干脆便当了。但是你只能跟着又哭又笑,全然无法把自己摘开。
于是我看《眼前》更像是“粉丝书籍”。作为也被左丘明逗来逗去的读者之一,唐诺每讲到那些被左丘明隆重推出的主角,比如子产,赵武,就温柔得快漫出来,简直像是单恋情书,美得不得了。就是以粉丝追根究底到变态的态度,唐诺便常常出入于历史的“正片”(春秋经文)和“琐事音轨”(左传)之间。以做人类学田野的态度,文本细读《左传》。于是在《左传》里,历史,人物,作者,时代如此展开,就必有必然。《左传》的时代,完全谈不上是一个美好的事情时时发生的时代,可总有让人留恋的部分,草蛇灰线得很。
但唐诺很会捉。
好比他讲《左传》里的情欲。单调的情欲自是一种生物本能,可是在短暂的情欲之外,填补那些时间空白,而无法由任何器物来证明或者证伪的,正是语焉不详的情感。哪有可能有标准答案?申公巫臣从第一次见到夏姬到谋划多年,发动吴楚郑晋这么多大国只为了携美终老的故事,也可以讲得如同灭国大战一样荡气回肠。可是现在的电视剧,拍战国时候楚国人的爱情居然可以与两千年之后的清朝人一模一样——都是现代人思维的怠惰与局促的明证。
于是,第一次以看一部“浸没戏剧”的样子去读《左传》。抛开杜预,抛开刘宝楠,抛开层层叠叠于时间沉岩上的注解与训诂。假装《左传》便是《sleep no more》那剧里不同故事同时展开的酒店,八个篇章是八个可以打开的房间,戴上面具,假装自己是不存在形体的鬼魅,浸入他们的时代,生活和情感里去。
《左传》里记了一些并不特别重要也不好玩的事件,超过历史存录,到达文学的同情,甚至对世代的怜惜。《左传》的结局是最后主角孔子的谢幕。齐国陈恒弑君,孔子斋居三天,三次上高哀公要发病去讨伐齐国的逆贼,显然没有成功。现实一点,鲁国早就是个岌岌可危的小国,还刚经历灭国大战,再主动去找打吗?可是孔子说的,是应该。应该去做的事情,纵然有一千个不做的理由,也是要做的。所以,左传里老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故事:杀手被目标人物感动,于是放弃了杀他,于是只好自杀—不能忠人之事,只好身报了。
在这之后,历史走向战国,更实用,更干脆。以铁血实力称王,以巧舌如簧为胜。看看《战国策》里的故事,便觉得在谈判课上用的教材都弱爆了——中国人哎,两千年前就懂得如此八面出风又严丝合缝的打嘴上官司。
可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些笨拙的顾虑,古怪的坚持和柔弱的同情。《左传》写了楚灵王的死,讲他死前由子革念《祈招》而幡然醒悟,甚至在灵王死后另补上他因为占卜不能够得到天下而掀翻龟板的肆无忌惮。《左传》也写了吴王夫差死前与晋国楚隆(唐诺误为赵襄子)的对话。这个丢了国家而名声不佳的夫差此时从容而文雅,他说,我已经这样狼狈了,实在可笑。可是还是想知道,史黯为什么被称为君子呢?谁为什么声名良好,是少年爱问的,以此为榜样。但夫差被打翻在地,不久就要自杀,却忽然有此一问。
对于以现实成败为纲的历史记述,这两段说起来都可以算作是冗笔。可是看到的时候,视线长久停留。隐约觉得,读历史真正想要看的,其实并非那些高度重复而无聊的成败,而是这些闪闪发光却最易遗失的好样子。
好像所有记忆深刻的片段,都是出人意表的,一个方向外的地方。看起来只是走到半路,灯光音响统统没有就位。一点都不隆重,也不精致。可是在这个偏离他们想要呈现的人生的地方,是《山月记》里面那个无论如何无法阻挡自己成为野兽的李徵,是最最在意的意义和最不能妥协的心智,不管在别人的价值判断里,是对是错,值不值得。
现在我们谈起孔子,其实已经不在意他的政治抱负,甚至“堕三都”拆了季孙家城墙的雷霆手段。最让人(最起码是我)常常记起的是孔子被匡人围困,差点就死了,还安慰学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还有,他最后的“临河不渡”。
孔子不能在卫国得用,旅行的最后一站原是晋国。可是在黄河边上,听说了晋国赵简子杀了晋国的贤人窦鸣犊和舜华。于是他感叹说,“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去年帮忙把《史记》的《孔子世家》翻译成英文。逐字翻译出来,却翻不出来孔子心底的叹息,他说临河不渡,是他的命。孔子对待他心中该永远被遵守的礼仪,像是那个宝剑掉下去就拼命想要把它捞上来的人。徘徊在河的中心,抱持着宝剑掉下去时候的刻度。可是却无法阻止时间和水流不舍昼夜的变化。这也是左传作者披览的春秋两百年吧。看着这条河由冰川而溪流而奔腾,清澈而后浑浊。记下水花,记下刻度,但逝者如斯,想拦,也拦不住。
我一直疑惑为什么中国经典课不以《史记》,而以《左传》开篇。毕竟,对于初学者,《史记》有更完整的叙事,更通俗的语言,甚至更荡气回肠。《左传》更像是星光点点,别人说这是猎户座,那是仙女座,你便点头,然而眼睛里其实只有一片没有形状的星星。这会儿我有一点懂得,也许这就是《左传》的好处呢。《史记》更强烈,更强烈的个人同情和历史批判,司马迁的灵魂热度很高,可以一直燃烧。《左传》的作者更冷静更有耐心,也更难结交一些。但他们都有一种对于“应然”世界的强烈的向往,是史官传统,也是以“记史”为名向应该存在的世界表达的爱意吧。再往后,记述“史实”成为主流。在文学与历史犬牙交错的分界线上,渐渐往历史走去。所以,不再有那么多的梦,那么多灵验与不灵验的诅咒与占卜,人就只是人了。更聪明更强大,更臣服于统一的价值观,也更肆无忌惮。(《晋书》倒也有很多怪力乱神,大概每逢大乱,人都要被一巴掌打回惶恐的童年去。)
有一点阅历之后再去看《左传》,有很多跟年轻时候不一样的想法。过去的事情与自己的记忆对上,难免有巨大的心理波动——真是烂人活千年,作怪的办法都不带变一变的呢。有点体会韩愈所谓的“不平则鸣”——有心人总能在历史与当下间发现一点镜面关系,于是从前读历史的新奇渐渐就被疲惫漫过,又透着不甘心。可是怎样才能甘心呢?从前描述过这条清浊未定,如同不经控制的野兽般河流的人,也已经早已被河水吞没。
我只能躺平任碾过——从前用的那部《左传》已经压箱底多年没翻开了。
gt;
这个也算不上是书评,对于《左传》,它的时代,它描述过的人物,还有跟青春混杂在一起的读《左传》的故事……想要写的东西太多。看到唐诺提起他们的故事,便常常像是唤起很多年前的记忆。所以,想写的太多,反而不知所云。
不过这本书评的人还不多。所以先占个位置,以待来者。
《眼前》读后感(九):为什么读书
突然间想起前两天有友邻问为什么读书的问题,决定回来写这篇读后感。
近来工作烦恼,年前尤甚,读书是我逃避现实的方式。
这本书是在春节假期读的,每天在家不怎么看电视,10点钟上床,开会书,有时候会到凌晨。对于历史盲,看这本书其实看得很费劲,尤其是作者的文字,绵延发散,我常常会走神,有些段落,翻回去读第二遍,还是不太看懂。但看书的时候,仍然非常愉快。就像书中讲的一句话,觉得离美好的世界更近了一步。
书里讲,那些小国家,自认是小国,就会不关心大问题,关心了反而让人觉得不合适。人也是这样,毕业这几年,混混沌沌,没有目标,自认是普通人,不自觉的就会避开那些有理想光芒的事物,所关心的东西也非常琐碎,在这一点一点琐碎之上,再建立起新的认知。但是这样的认知,非常脆弱,一击即破,所以烦恼。看这本书的时候,看到了那些历史人物,虽然是自己到达不了的地步,但仅仅是看着,也感受到了历史的震撼,回过头,看自己这些烦恼,真是不必要太上心。
同样的感受,也来自于最近看到的豆瓣文章《指月》,下午翻书看到插图《荷花图》。甚至不仅仅是隔离了现实,还获得了喜悦。
以上是最近对“为什么读书”的回答。
《眼前》读后感(十):部分笔记
1、第一章
唐诺不是在探究历史,而是在探究历史中那一时期——春秋时期,某些代表性人物的意识、处境与选择。他选择了子产这一个代表性人物,由他作为那个特殊时代最为理性的代表,从他的选择与行为开始,一点点蔓延,谈到大国小国人们的心理状态、政治权利、理性宽容等一系列问题,直到当下,当下人们的处境与心理状态。
他的探讨算不上严密,不过既能天马行空、又能游刃有余,回归原点。我们不能像祈求历史或者哲学论证那样,从他那里祈求什么完全正确的东西。不过,他那种像火花四溅一般,思考问题的独特方式恰是最吸引人的,况且他说话又是那么妙,那么富有想象力,一点一点地,把我们意识深处很多幽暗朦胧的东西全照亮了。
钱穆说过,要站在历史当事人的角度看问题,判断一项土地经济政策或者政治制度是否合理,不能只依照我们现在经历过、总结好的种种规律经验来判断,还要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根据当时人们对这些政策的看法和反应来判断。
当然,在唐诺这种对历史十分文学化的书写中,不会来探讨政治经济中那些十分复杂的问题,不过他依旧渴望带领我们一次又一次走入那个世界之中,感受那个世界的精神状态。第二章就是关于书写者的探讨,包括孔子、身份并不明确的左丘明、以及司马迁。唐诺试图回到那时,去想象他们三人分别编写春秋、左传、史记这三本著作时,内心深处有怎样的意识、抉择。
比如,关于左传的作者,对他而言,在《春秋》这部以孔子一己之力编写的“神圣”著作戛然而止时,他无法再解释那些“经”时,他会有怎样的感触呢,他该怎么处理那个被《春秋》定格的世界与他当下沉重现实世界之间的关系呢?在跟着历史一路走来到当下的瞬间,他心中是不是已然有了看待当下世界的方法,有了一种清晰澄明的目光?唐诺关心起这个看似细枝末节的问题,在我看来,却是奇异而有趣的,一种对当时世界充满想象力的把握,有助于理解《左传》文本,有助于启迪我们的更多的想象力,去感受那个世界的温度。我也感觉有些时候,看作品站在作者的角度去想,和单纯当读者相比,是有不同,好像是一种更充分的理解,更带有感情的诠释。还有,能发现许多想象的空间和节制的地方。
2、关于战争
我们经常说,春秋时期的大多数战争都是在礼仪的约束下进行的,一方无备,便不开战,等双方都准备好,才按照特定程序来交锋,所以,便有了宋襄公非等楚国摆好战局才肯攻击的著名故事。在那样一种礼仪的制约下,战争更像是一种使对方臣服的方法,也更像是一种规范秩序的手段,似乎可有“正义”之名。
可是在此后的历史中往前回看,我们也得到了“春秋无义战”这样的说法。就比如替周天子行使“惩治”权力,攻打其他国家的各位盟主,也会有自己心中的利益盘算,也是要靠自己强大的力量作为后盾,一般也是先行动后向周天子邀功,并非完全像“法律”那般公正。战争在春秋时期就以这样有趣的面貌频繁发生。
这一章里唐诺就是在探讨这个话题,不过依旧是他的一贯风格,探讨的角度不断向多个方向跳跃。最有趣的角度大概是从生物的生存本能这一方面来考虑,我们容易把物竞天择理解为大自然的弱受强食,充满斗争。可是生物在演化的过程中,恰恰是在不断地避免、限制和替代冲突。而动物行为学家劳伦兹也提出,动物的攻击能力越强,它对攻击本能的抑制能力就越强。由此反观人类,似乎并不是聪明的动物。也因此,春秋,这一比较特殊的时期的战争,和日后那些杀戮性侵略性很强的战争相比,倒值得我们去思考。
3、倒数第二章,关于“乐”
春秋时期,礼乐不分已是常识。我们从左传、史记等历史文本中,已经看到了很多诸侯贵族纷纷引用《诗经》劝谏、赞颂或讽刺的故事。关于“乐”的功能化阐释,唐诺在这一章里基本没有超越我所知的范畴。不过,我有点喜欢他关于《诗经》的那一段说法。我们知道,《诗经》中风雅颂不同,创作时的功用不同,创作时间也不同,就拿雅来说,《大雅》是周宣王及以前的,《小雅》则是后期的,有着明显的时间跨度。我能想象,如果把这些眼前所看到的诗篇还原成当时的吟唱,颂和雅大概会是在大钟浑厚庄严的声音之中展现,有种庄重静穆而雄浑的气魄,让人震撼,而十五国风则是在笙箫琴瑟的合鸣之中展现,是另一番华美动人。
不过,唐诺在这里提到了另一个角度,从颂到国风,随着时间的推进,从文字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个体意识逐渐显现的过程。一开始《颂》之中的祭祀崇拜,文字华丽而空泛,后来《小雅》以及国风之中才有细致的生活场景、对爱情的歌颂,这是权利链条在不断延伸,直到这时延伸到真实的人,人的存在感才具体起来。
还有一点引起我兴趣是对文字和音乐不同性的探讨。他说,音乐是最直接的反应,文字则是稍后的展开,我深有感触:当特别投入于一首曲子的时候,反倒找不到合适的比喻来描述它,因为整个身心都被它占据了。非要等到稍微冷静下来,属于语言的想象力才能展开,才能用文字记下内心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