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孟子·公孙丑下》)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
孟子在齐国担任客卿时,为奉养母亲,将孟母也接到齐国来一起居住。孟子本是邹人,但这时邹国已经被南方的楚国所灭。邹国与鲁国在地缘上相近(邹鲁大地),在文化上相亲(邹鲁文化),故孟母逝世后,“孟子自齐葬于鲁”。孟母林位于今曲阜城南十三公里处马鞍山下,在行政区划上属于曲阜,而不在邹城。
“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为客套话。孟子在鲁国为孟母墓地选址,安排其弟子充虞负责监理棺椁的制作,当然,丧事的规制,棺椁的尺寸、用料的选择都是由孟子本人决定的,充虞只是负责棺椁制作此一项事务的监理工作,督促工程进度而已。
【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
料理完母亲丧事,孟子要回到齐国继续担任客卿,在齐国嬴邑这个地方停歇,充虞觉得这个时候有必要向老师请教一个问题了。朱子注:“严,急也”。操办丧事时,上下都很忙碌,且孟子为礼毕敬、临丧哀戚,充虞心中虽有疑问,但也不方便向孟子提出来。“木若以美然”,“木”,用以制作棺椁的木料,朱子认为“以、已通”,以美,太美也。充虞没有质疑孟子治丧逾越礼制,只是认为棺椁在用料上过于铺张奢靡。
孟子葬母遭受时人非议。如鲁平公质疑“孟子之后丧逾前丧”,不合礼制。孟子的学生乐正子为老师辩解:“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鲁平公进而质疑“棺椁衣衾之美也”,乐正子解释说:“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
古者,为上古时代。朱子注:“度,厚薄尺寸也”;“中古,周公制礼时也”。周公制定丧葬之礼,治丧礼仪需要与逝者以及治丧者的身份、等级相称。如《中庸》曰:“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朱子认为“椁称之,与棺相称也”。汉赵歧注曰:“椁薄于棺,厚薄相称相得也,从天子至于庶人,厚薄皆然”。
“椁称之”一句,到底是承上,还是启下,值得好好推敲。如承接“中古棺七寸”,那么“椁称之”只是说外椁的尺寸厚度须与内棺相配,落在数量上,然而古代棺椁制度要复杂得多。“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考虑到丧葬之礼的等级差别,“椁称之”,“称”应该是指下文“自天子达于庶人”这个等级秩序。“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可见孔子以庶人之礼安葬伯鱼,葬礼与逝者身份相配,此为“称”。再回头看“古者棺椁无度”,“度”也不应局限在棺椁厚薄尺寸上来解读,而是指与棺椁相关的规制与法度。
【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
朱子注:“欲其坚厚久远,非特为人观视之美而已”。孟子在齐国任客卿,在鲁国以卿大夫之礼厚葬孟母,不是为了讲究排场,非为炫富,而是尽孝亲之礼。周公制礼,本于人情,故人之尽礼即是自尽其心。
【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
朱子注:“不得,谓法制所不当得。得之为有财,言得之而又为有财也。或曰‘为当作而’。”
“不得”与“得之”承接前文“尽于人心”,孝乃为仁之本,孝子有了这份孝亲之心,欲厚葬其亲以尽孝子之情,有了行孝的动机,然后才可论“得”与“不得”。孝亲之心与丧礼规制以及自身财力状况,内外相契合为“得之”,反之,欲厚葬而不能,则为“不得”。
《毛诗序》:“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孟子虽欲尽孝子之心,但决不会以逾越礼制而大办丧事为悦。《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毕竟孟子肩负弘扬孔子之道的历史使命,言行举止要考虑到对世人以及后世的影响,亚圣稍微出点差错,都会被无限地放大,从而造成不好影响。
孔子遵礼而行,垂范后世。“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孔子因而痛批子路:“久矣哉,由之行诈也”。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孔子虽已致仕,尚从大夫之列,按照礼制,出门须乘车而不可徒行。孔子言传身教,再次点出一个“礼”,也是借机提醒颜路以及其他门弟子为颜回治丧须遵从礼制。
假如按照礼制规定,孟子应以一棺二椁安葬孟母,如果孟子违背礼制而选择一棺四椁,那么孟子再怎么为自己辩护都没有用。“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礼制是僵死的教条,孟子可以适当变通一下,在不违背礼制的大前提下,可以选择名贵的木材,适当增加椁的厚度,用上等漆料,雕刻精美花纹等来表达对母亲的孝敬之心。
【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
朱子注:“比,犹为也。化者,死者也。恔,快也”。“恔”,通“慊”,其义即“自得”“自足”,如孟子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朱子曰:“言为死者不使土近其肌肤,于人子之心,岂不快然无所恨乎”?赵歧曰:“棺椁敦厚,比亲体之变化,且无令土亲肤,于人子之心,独不快然无所恨也”。棺椁入土后,逝者身体与棺椁均渐渐毁坏,但速度有所不同。增加棺椁厚度,选择上等木料,目的是让棺椁腐烂速度慢于逝者身体腐朽速度,从而实现“无令土亲肤”。对比朱子与赵歧对“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一句的注解,朱子以“为”解“比”,没有把这层意思发挥出来。
礼有文有质,人情为礼仪之本原。孟子曰“于人心独无恔乎”,其实是追溯到人之性情来审视中古时代所制定的棺椁规制。孟子在叙说“中古棺七寸,椁称之”之前,先说“古者棺椁无度”,虽轻轻带过,却大有深意。丧葬礼制不是一成不变的,既然礼制本于人心,就要因时而加以损益,在剧烈动荡的战国时代,谨守周朝初年的礼法制度,意义也不太大。
阳明先生曰:“盖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传记之讹阙,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后世心学不讲,人失其情,难乎与之言礼”。
【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朱子注:“送终之礼,所当得为而不自尽,是为天下爱惜此物,而薄于吾亲也。”赵歧注:“我闻君子之道,不以天下人所得用之物俭约于其亲,言事亲竭其力者也”。
“天下”一词在此句中不太好理解。孟子曰“率天下而路也”,朱子认为“天下”是天下之人,是错误的,“率天下而路也”,其义可参考《传习录》134条,结合上下文来理解。孟子又曰“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天下”也不难领会。对于“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下面只提供一种可能的解释。
在“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前面加一句“吾闻之”,不过是借他人之口来表达孟子本人的主张。众人不知礼仪之大本大原,不知反求诸己,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论迹不论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子一举一动,且不是学习,而是挑刺,亚圣那时比较烦。
体会“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与孔子曰“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不同,言辞中略带着些愤激之气,这是孟子的心声,是孟子向时人发出的宣言书,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即使天下之人都说我铺张摆阔,也无所谓,我只求自慊于心,问心无愧,如曾子所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或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宰我反对三年之丧,且在孔子面前言之凿凿、巧言善辩。孔子不会自降一格,与宰我来一场形式上自由平等且充满民主气息的辩论,也不说三年之丧源自古制,你小子必须遵从,不得质疑,而是反问:“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宰我答曰:“安”。孔子进一步说:“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注意,孔子说“居处不安”,居丧为心之居处,《弟子规》有“居处变,酒肉绝”,通常解读为身之居处,是错误的)
孔子叩问宰我四端之心,拔本塞源,汝安则为之,这就是孔子的通达。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人心为“规矩”,圣人只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耳,礼仪法度乃是从良知本心派生出来的“方圆”。常人不明其心,须遵从圣人所制之礼而行,则礼仪法度表现为“规矩”,尊礼而行为“方圆”。阳明先生曰:“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舜之不告而娶,武王不葬而兴师,没有上古成训可考,皆是反求诸己,自得于心而后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