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相信这个世上有前世因果一说,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这一世的结束,那下一世是什么样的,又有谁知道呢,谁又能保证还有下一世的存在呢,接下来小编将给大家带来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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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穷酸文友浏览了几天佛学,就似得道高僧般的,跑来对我侃侃而谈什么因果循环,生死轮回论。甚至,临走时还意犹未尽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人在这熙熙攘攘的尘世间来走此一遭,其实都不是来享福的、快乐的,而根本就是来遭罪的、还债的。
我对神啊佛啊什么的,既不排斥漠视也不推崇信仰,基本上可以说,是介于无神论和有神论者间的一个自由自在的逍遥派。所以,我并不认同我文友的这一恍然顿悟。因为在我看来,他的忽然地大彻大悟,充斥着浓重的缩命的色彩,就仿佛是在说,人,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的一般。而且,还似暗指当世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都在前世里造过什么孽。因此,才又被迫来到今生,不得不历经千般的艰辛,万般的苦难,去受死受活的尽力清偿自己上辈子所造下的孽,以救赎自己前世里那险恶而黑暗的灵魂。我想,这也未必太有些唯心,太有些荒谬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或许会有好多人认为我文友忽然间脑洞大开后,所参悟到的那佛学中的这因果循环论,既是佛学的精髓之一,亦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个真理呐。
但我始终不认为是这样。我们现在不妨再想想这句话,好人自有好报。这是人们时常可闻可见、耳熟能详的一句俚语俗话。我想如若真有什么因果报应的话,那此话自是令人信服的。可残酷的现实显然告诉我们,此话仅仅只是人们那美好的善心的一种虔诚祈愿罢了。因为我们常常眼睁睁地看到,自己身边有许许多多勤劳善良、悲天悯地的好人,一辈子连只蚂蚁也不敢踩死、不肯踩死的仁爱了一生,慈悲了一世,但最终却并未见其得到什么所谓的好报。而倒是有些坏事做绝的人见人厌、人怨人恨的蛇蝎心肠的歹毒之徒,一辈子除不见他们受到任何的磕磕碰碰不说,反倒见他们人模狗样地变着法儿扎着势儿,活了个荣华富贵脑满肠肥,牛逼了个风光无限祖坟冒烟。不知万能的佛祖对此又会作如何解释?莫非他老家要告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说,阿弥陀佛,稍安勿躁,因果循环,生死轮回,一切皆得等到下世方才可见分晓也!
如此,这便无情地铸就了一个最大最大的人生遗憾,那就是,善良仁慈的普罗大众,似乎谁也看不到了今世里那些坏人和恶人的恶有恶报的报应。
而由此,却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女人,一个可怜的令人无法述说的女人。
故乡有一对极为特殊的夫妇,男的我比较熟悉,女的我只近距离见过一面。但多少年来,我却一直深深感到那女人的命运太过不幸,太过凄惨。她就那么稀里糊涂疯疯癫癫地做了一辈子女人,最后还就那么疯疯癫癫稀里糊涂地终老家中。我不知她是否在前世里造过什么大孽?是否有悖天理,亵渎过神灵圣贤与一个朗朗乾坤的美好世界,以致这辈子才要一生遭劫,一生受难?
本来,我只想对大家说说这个太过不幸的女人,但这女人的丈夫明国,却好像早已经和他的女人形成了一个共同体。而现在我要说他们夫妻俩的事儿,还非得先从那丈夫明国说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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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国是一个村医。印象中,上世纪文革期间,明国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经常可见他斜着肩膀,身后挂个药箱,不是东沟上,就是西沟下的,在为社员们的幸福健康到处忙碌。而今,他已年逾古稀,但依旧还是那样,没日没夜的继续在为村人们的健康幸福,不停地奔波。
明国性情温和,少言寡语,人稠广众之前,从不见他轻易多说一句话。他个儿不高不低,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似的白净,看上去极像那公家正规医院中的一个专职大夫,很有些天使般的气质。但相貌却不怎样。由于那张平凹而瘦长的脸上,一张大嘴的下嘴唇和下巴,突出地朝前翘着,所以,那整个脸面就显得有点儿地包天般的不大雅观。不过,这对熟人来说,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让生人看着,或许就感觉有些怪异和丑陋了。然而,正像俗语所云,人不可貌相的那样,明国的医术却很好。而且中医和西医一样精通,医德和人品更令人敬佩和敬重。多少年来,村里只要谁有个病病灾灾什么的,一叫他,他准会急急忙忙地就赶到。而无论是走进谁家,无论是面对什么样的病人,他都会认真负责,竭尽全力地医治。一旦觉得哪个病人的病情复杂,自己吃不准,无法医治,他就会即刻向病人的亲人如实说明情况,劝人家尽快到医院去,以免耽误治疗。对自己医治好的病人,见那光景日月得过的,他就按上面的规定,收取合理的医疗费用。要是碰到生活困难的,他就只收个医药费,出诊什么的费用就全免了。有时,遇到那吃不起针线,家境特别困难的,他就分文不取,让人家欠着,以致最后甚至连那医药费都贴了进去。这些,都是现时公家医院的那些天使们根本就无法做到的。因此,村人有病,不管轻重,就都想找他医治。
记忆中,明国一家三代七口人,就住在我家对面半山腰上的半孔破石窑洞里。那半孔破石窑洞完全没有了石窑洞的个形儿,就如那土窑洞一般,在那塌烂的门面上,寒酸地安着一方窄窄的窗户。想必见识过陕北土窑洞的人,眼前一定会浮现出土窑洞那逼仄而丑陋的窗户的情形。现在坐在我家的土炕上,依旧可见那窑洞破败不堪的恓惶样子。可是,据村人议论说,当年,公元一九七三年的数九寒天,三十岁的明国在老娘的祈福声中,兴奋无比地咏唱着《东方红》——后来明国曾和我私下里说,当时他心里真的感到很幸福,很快乐,真的觉得要是没有毛主席,没有文化大革命,自己这辈子肯定是要光棍一生的。所以,当时他就真情实意地从肺腑之中、灵魂深处咏唱着《东方红》,无比激动地挽着一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五岁的,极其俊俏而又极其特殊的女子纤细而冰冷的绵手,就在那半孔破石窑洞里,举行了自己最最浪漫、最最纯洁、最最幸福、最最革命化的婚礼。
随后,那女子——那女人,就在那半孔破石窑洞里,在那一次次歇斯底里的嚎叫声中,一气儿便给民国生下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期间,悲悲喜喜,苦苦乐乐,演绎尽了一个现代中国农民当家做主的啼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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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国的女人叫婉君。
婉君还在未成为民国的女人的时候,是故乡东山背后那个名叫石磨沟的村子里的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子。只可惜,她却是一个疯女,一个精神病患者。因此,虽说明国有了女人,但几十年来,他却一直就当婆姨就当汉,既要行医种田,又要洗衣做饭;既要照顾老人,又要抚育儿女,其中的酸甜苦辣,与辛劳艰难,旁人是根本无法体会和想象的。唯有明国自知。
据知底的人说,婉君一家人原本不是那石磨沟村人。而婉君也原本不是那疯女,不是那精神病患者。她们一家人原来都是那声名显赫,威震天下的十三朝帝都——古城西安的市民。父亲是个学富五车的老牌大学生,在省城某中学执教。婉君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一所商业学校后,已在供销系统参加工作将近一年,而按照组织规定,很快就要试用期满转正了。然而,接连不断的运动中的一场更大的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如狂风暴雨般袭来——文革爆发了,父亲一下子便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婉君在劫难逃,惨遭株连,不久就被造反派指责与父亲划不清界线,包庇历史反革命分子,而被无情地清除出了单位。可怜婉君一个女儿家,又出自书香门第,秀外慧中的也是个知识分子,哪能经得住如此的身心摧残。所以,一下子她就被整垮了。从此,她就痴痴呆呆,疯疯癫癫,有人没人的,就只会说,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就这样,无所不能的造反派们好像还不甘心,还不放心,彷佛唯恐婉君一家会颠覆社会,颠覆千秋万代的无产阶级革命江山似的。因此,那伟大的革命运动中的伟大组织,索性就将他们一家人从十三朝帝都的省城西安驱逐,下放到了贫困落后的陕北农村,让他们在那风沙漫漫的大山深沟里,去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地接受贫下中农和大自然对他们的审判与改造。
孰料,婉君一个疯女,一个精神病患者,在那个黄风漫天的可怕的春日里,随父母落难到那山大沟深、逼仄闭塞的石磨沟村后,一时间,竟然使那满村子的年轻后生蠢蠢欲动,好不安生。
当时,尽管人们全都少吃没喝,全都饿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但是后生们却正处于青春期,虽然皆未曾走出过自己的大山深沟,也未曾听说过什么《红楼梦》中有个让人销魂蚀骨的林妹妹,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忘我感触,可一见村里好像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那么一个不言不语,却又洋洋的十分迷人的女子时,不知怎的,一个个就都神采飞扬地将自己的双眼睁得亮闪闪的了。他们都觉得这突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比他们今生今世里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漂亮女子都要入眼,受看。而且,还觉得那女子身上好像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撩人魂魄似的神秘感觉,总令他们在那神魂颠倒般的亢奋中捉摸不透,回味不尽。其实,他们不懂得那是一个知识女性的内在修养、和内在气质的自然释放,而只知道那女子漂亮的了不得,好看的了不得。因此,白日黑里,有事没事的,后生们就都到生产大队指定那女子一家居住的地方周围去转悠。其中有那胆大者,甚至借以口渴喝水等事为由,硬生生就闯进人家家里去看那女子。吓得人家一家老小躲也不是,跑也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不几天,当后生们看到那女子的父亲,被村里的民兵以历史反革命分子的险恶身份,押上批判台,没明没黑地进行批判的同时,又搞清楚了那漂亮女子原来是个疯子——一个精神病人的时候,顷刻间,一个个就如那秋后霜打了的庄稼一般,灰不塌塌地全都垂头丧气的蔫了、凉了、绝色了,再也没人春心涌动地跑着去看她了。
试想,谁还敢冒勾结联姻反属家庭的天大危险,搭上自己一生的前程幸福,去爱那么可怕的一个疯女子呢?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而也许是机缘,也许是巧合,或许便是那佛学的因果关系在滚滚红尘中的一次活体实践检验,抑或纯粹就是那上苍注定要给人间造就一段苦难而奇特的悲欢姻缘,后来有那么一天,婉君这个疯女,居然正儿八经地获得了做一场女人的权利和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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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公元一九七三年入冬后的一天,明国被石磨沟村里的一个熟人请去给家人看病。看完病后,那熟人就和明国盘腿坐在土炕上,家长里短的闲聊。
一会,那熟人忽然正色看着明国,说,唉,明国啊,咱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今上俺和你说句大实话,在咱这土天土地的山旮旯里,怎说你也是个有文化、有才干的能人,可就因为你家里太穷,都把年龄逛这么大了,还成不了个家。这事闹得俺心里也常不舒坦。咱长话短说,尔格俺们村有个女子,俺看正是你的个茬茬。
接着,那熟人也不管明国愿不愿听,就将那女子的家庭和个人情况,向明国一五一十地介绍了个大概。然后,就诚恳地对明国说,虽说谁也不敢要那女子,可人家也就那点明病,又长得百里难挑,善眉善眼的还有文化,还曾经吃过公家饭,要不是……唉,俺看你就可怜可怜她,把她娶回去吧。这样,既给了她一条生路,你也又好歹算有个家了。不然,她父亲常挨批判,她又不会劳动,家里兄弟妹子还小,没人挣工分,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迟早非饿死不可。明国见熟人这么热心,就笑着说,这怎么可以呢?就算她不嫌俺家贫人丑陋,俺不嫌她有病犯错误,可俺连她的个人影影也没见过,她父母是什么态度也不知道,怎么能说娶人家就娶人家呢?那熟人一听这话,就说,这没什么难的。你也不要害羞,她家就住在俺这垴畔上,俺们这就上她家说去。
于是,二人边说边行动,当即溜下炕栏,就上了人家的家门。
那女子的父母看上去都够五十多岁,文质彬彬的,都戴着一副眼镜。他们见邻家忽然引着个陌生男人上门来,惶惶然中隐约感觉不像是来整材料的,就打起精神,毕恭毕敬地将二人请进家里,又是看座,又是递水。热情之中,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恐和谦卑。寒暄过后,那熟人就开门见山地向他们说明了来意。
那女子先不知在哪儿,这时,却突然出现在了门口。见家里有生人来,她就那么呆立在门口,连连低声说,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明国听得那声音洋洋的十分动听,又十分凄楚,心里不由得就一动,就大胆朝那女子看去,却见那女子双目痴呆,满脸病态,又清清秀秀的,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衣裤,身材均称修长,面容端庄俊俏,肤色白白的,特别好看,于是,禁不住就有些怜香惜玉,心生爱恋。他想,这么好的个女子,怎就成这样呢?看她那情形,连有人来和她相亲也像不明白,也不会说个同意不同意,真是好可怜。要是自己娶了她,能过成个日月吗?可自己不娶她又能娶谁呢?她又能嫁谁呢?而要是自己真娶了她,说不定还能把她治好呢。这样一思想,明国也就不管、不怕一辈子的拖累什么的了,就低声对那熟人说,俺没什么,看人家父母怎样。如也没什么的话,俺同意结亲。
那女子的父母听那熟人说明明国的心意之后,激动的双双满面泪流。还是当母亲的心细,善于表达,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握住那熟人的手,叠泣着说,谢谢你!谢谢你!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婉君,能给她口饭吃,我和她爸下辈子就是做牛变马,也不会忘记人家的大恩大德……
就这样,没有唢呐鼓手,没有婚宴庆典,没有亲朋宾客,没有新房嫁衣,在那个数九寒天的冰天雪地的冬日里,在那个鬼哭狼嚎,群魔乱舞,到处充满了腥风血雨的噩梦般的癫狂时代中,一个陕北深山老林中的穷苦农民,牵着一个来自帝都省城的落难疯女的冰冷的手,即在那半孔破石窑洞内,即在那新郎独自兴奋地咏唱着《东方红》的感恩戴德之中,组成了一个奇特的贫病交加的新婚家庭。
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明国不但是一个医术精湛充满爱心的医者,而更是一个性情温和少言寡语的善人。这一点毋容置疑,从他婚后对他的疯女人疼爱有加的一点一滴中,人们便可明辨一切。
真的,明国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的女人,疼爱自己的女人,不嫌弃自己的女人的。作为医者,他知道他的女人受刺激太深、太重,不但需要药物的长期医治,而且更需要心灵上和精神上的耐心抚慰。因此,自成家之后,不外出行医种田的时候,明国就常在家里婉君、婉君的,亲昵地叫着女人的名字,不是哄着给她扎针、打针、吃药,就是劝她多到外面去走走,串串,多和邻里街坊说说话,拉拉家长里短。要么,他就讲故事,做示范,引导女人动脑筋,学做简单的家务活。女人累了,烦了,想睡了,他就像乖哄抚育孩子似的,疼爱地服侍着女人睡下。然后,自己就拿出医学书籍或者什么医学资料,抢时间钻研学习。他坚信,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一定能够治好自己的女人。他也相信,好人自有好报。自己的女人天性良善,不但今生这样,慈眉善目的不敢伤害一条虫子,甚至一只苍蝇,而且前世里也断然不会伤天害理的做过任何孽事的。所以,他总是觉得他女人的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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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还在故乡的小学校里教书,自然知道明国因为家贫,不得不娶了一个落难的疯女做了老婆的事。可是,后来每当清晨我从我家那道黄土高坡上急急走下,忙着去学校的时候,总见一个黑衣女人蹲在那小河边,手里拿着一块布条什么的——好像不是手帕,在慢悠悠地搽洗着自己的牙齿。旁边也不放个茶缸、脸盆什么的。我觉得十分奇怪,但又不知那是谁家的女人。所以,第一次看到河边那情景时,我就想,这女人也穷讲究,买不起牙刷牙膏,不刷牙不就得了,怎会跑到河边来如此地洗牙呢?
那天到了学校后,我就在办公室将我在小河边看到的情景,对几个同事提了下。当时,一同事就哀叹了一声,告诉我说,那就是明国的女人。
一听这话,我脸上就火辣辣的,立时便觉得十分尴尬。尽管以前我没见过明国的女人,尽管那段日子里时不时的便会听到有人议论明国的女人,但我从未参与。这倒不是说我有多好的修养,有够多么的高尚,多么的尽善尽美,从不背后妄议他人,而主要是因为之前我已经多次听说了明国的女人的遭遇,打心眼里觉得她太过不幸可怜。所以,一听同事说那女人就是明国的女人,我就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对同事们说起那事,更后悔自己不该在路上那样笑话那可怜的女人。
这之后不久,一个星期日的中午,我正独自坐在家里的炕栏上,一边吃饭,一边入神地看着封禁的古典名著《红楼梦》。突然间,明国的女人就如那什么神话传说中的仙子似的,悄无声息地便飘进了我的家门来。
当我在骇然中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就那么静静地玉立在了我的眼前。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明国的女人。
明国的女人果然像人们议论的那样,十分漂亮。但当时我根本顾不得看她如何漂亮。又不知道她的来意,所以不由得就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中,端着饭碗,便急忙溜下了炕栏,本能地就对她礼貌了一句,说,吃饭啊。
显然,由于一时的慌乱,我是把她当做那正常的人看待了。
但明国的女人却并没有正常地对待我。她也不可能正常地对待我。
她没有回应我的礼貌,就那么有些木然似的,睁着那张白净而憔悴的脸庞上的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语音轻轻,音质甜美的低声问我说,你有眉笔吗?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她说啥,就那么傻愣愣地望着她。
于是,她就又那样重复问我说,你有眉笔吗?
这下,我反应了过来,一下子便明白了她说得是——眉笔。
可是在这明白的同时,我却忽然想到平日里自己给学生娃娃们教的那些醋溜普通话,立时就感到满脸发烧,觉得自己真蠢,真荒唐,真是误人子弟。我想这都是方言土语害的。平常自己一直用方言和人说话交谈,就是在学校里教书育人时,也很少说普通话,也不太会说普通话,所以也就难免听不懂规范的普通话。想想那眉笔两字的发音,在规范的普通话中是——meibi,可在我们的方言中,却就变成了——mibie(读弥憋)。两音相差何其远啊。所以,一时间我自然也就有些辨别不出明国的女人说的字音字义了。再则,那时候山乡圪崂里众多的女性谁还懂得用眉笔化妆自己呢?谁还知道世界上会有眉笔这玩意呢?估计百分子九十九以上的女人们,包括男人们,恐怕谁连听都没听说过呐。好在我知道。我庆幸自己学了绘画,粗浅地懂得一点艺术,并且知道有许多的笔种。而更庆幸自己先前没有孟浪,没对明国的女人问出——什么是眉笔的憨话来。不过,当时乍一听,我还真是懵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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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眉笔吗?这时,明国的女人又那么语音轻轻地问了我一声。
于是,我急忙对她摇着头,说,没有。但她听后,没反应,还就那样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
这便使我感到十分的难堪。面对这样一个女性,我真有些心慌意乱,真不知如何对她是好。
也许是情急生智,一会,我忽然想到了我画画的工具来。于是我就赶紧放下饭碗,打开门箱,拿出一支平时我画素描时用的碳素笔来。我想她向我打问眉笔,肯定是想给自己画画眉,讲究一下的。但我只有画笔,没有眉笔。这样想着,我就将找出的那支碳素笔递向她,有些忐忑不安地说,我没有眉笔,这是碳素笔,你看行吗?
这当儿,明国的女人就朝我慢慢伸过一只纤细而白净的手,接过那支碳素笔,低头慢慢端详着。
一会,她便抬起头来,看着我,那白皙而清秀的脸上,好像忽然间就便多出了那么一丝笑意。而那双呆痴的大眼睛里,也好像猛然间就有了那么一点儿灵动的闪亮。我想,她也许是要对我说说什么的。或许仅仅只是要说一声谢谢什么的。
但是,她却再连什么也没说。她就那么地看了我一会后,拿着那支碳素笔,转身就走出了我的家门。
待我如释重负地耸了耸膀子,扬了扬头,随后跟着走出去时,却见她那修长而瘦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我家坡下的转弯处。于是,我就长长出了口气。心想,她毕竟是从大城市里走出来的一个知识女性,知道如何追求美和享受美。而她也许知道我是在学校教书的,知道我会画画,还懂点审美艺术,说不定会使用到眉笔的。不然,她怎会想到找我来索取呢?
后来,我就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故乡,到县城工作去了。有时回家,偶尔便会看到明国的女人,就那么一个人端端的,坐在她家那半孔破石窑洞前的硷畔上。听人说,她还就那样,可明国还在一直坚持给她治疗。
再后来回家去,就听说明国的女人生了孩子。可都又说,她连孩子也不会喂养,抚育。要是她觉得热了,脱了自己的外衣不说,马上就把孩子的衣服也给脱了;要是她感到有些冷,赶紧就会往自己身上加衣,然后不管长短薄厚,大小歪好,也就给孩子裹上了一身的穿戴……
沧海桑田。多少年仿佛一眨眼就那么远去。世事早已经变化的无法述说。那些曾经的所谓的一如日本忍者般的无处不有处处有的阶级敌人牛鬼蛇神们,也仿佛早已经就都销声匿迹,遁地而逃到不知哪个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祸害去了。而神州大地,经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正在百废待兴中日夜崛起。明国的四个儿女也已经长大成人,而且都融入社会,去顽强打拼,艰苦创业。可明国的女人却还就是那样,除了那美丽的脸庞上,多出了一条条的皱纹之外,病情却从未见好转过一点,整天还是那么不言不语,时痴时呆,什么也不会料理,不会做。
据说,文革结束后,全国上下平反时,明国曾经很开心过几天。因为他的老丈人摘掉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恢复了工作,又到省城原来任教的学校执教去了。所以,明国就想自己的女人的病,或许很快也会有个好转的。作为丈夫,作为一个医者,他太知道自己女人的病情和病根了。于是,一时间明国就很开心,就怀抱着拯救女人重生的希望,远到省城,也给自己的女人去平反。
然而,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心愿,所有的期盼,最终全都化为泡影。虽然明国找到了女人原来的单位,找到了女人的主管部门,也找到了有关领导,但人家都以他女人当时没有转正,单位只有他女人的简历,没有档案为由,拒不给他女人平反。
如此,明国一个乡山圪崂里的本分的不能再本分了的穷苦农民,还能有什么法子拯救他的女人重生呢?
7
大前年打春那天黄昏,一场鹅毛大雪突然铺天盖地的落下。眼前,一下子便白茫茫的,变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当晚,明国的女人却猛地病情加重,疯疯癫癫的又哭又笑,又不停地挣扎着说,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就那么地,整整折腾了一夜。明国从炕上地下,爬上跳下,跳下爬上,独自拼着老命伺候着、守护着。
临近天明时,劳累过度的明国打了个盹儿,迷糊了过去。
天色大亮,明国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惶然觉得女人没有了动静。于是急忙伸手摸去,却感觉一片冰凉。人,早已经没有了气息。
死讯传开后,村里便是一片哀叹之声。人们都不无惋惜地叹息道,唉——她本不该是这样的命啊!
是啊,明国当然也知道他的女人本不该是这样的命。本不该从那天堂一般美好的省城里,沦落到这土天土地的乡山圪崂里来嫁给他,陪他稀里糊涂地走过了这风风雨雨的冷暖人生。
其实,明国还有一个心病,那就是这多少年来,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医者,却因为医术的低下和生活的拮据,而一直未能治好自己的女人,未能让自己的女人真正活出人生,真正活出一个女人的人生,真正露出那甜美而幸福的笑容,真正过上几天快快乐乐的生活,而感到深深地愧疚。
其实,近几年来,明国一直想带自己的女人,到省城什么的大地方的大医院去治疗治疗。他想,或许人家有办法让自己的女人精三明四地过上几天老年生活。他想,现在的社会好了,安定了,谁也不用再愁苦的没吃没喝了,而且,自己梦也没梦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搬出那半孔破石窑洞,也和好多人家一样,举家住进三间宽敞而漂亮的新平房。再说四个儿女都勤奋上进,很争气,很能吃苦。大女儿出嫁到了山西,和女婿做生意,开门市,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二女儿卫校毕业后,工作在本市某县中医院,找人家也就在当地一医院找了个同行,幸福的生活自不必说。大儿子结婚后,就到县城开了个服装门市,生意红红火火的真不错。小儿子高中毕业,还未成家,便大胆去广东打拼。仅去一年,就寄回来了两三万。这些很让他感到知足。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的小百姓。所以每有人同他谈到他的儿女时,他那张平凹而瘦长的老脸,就会笑得很是灿烂,很是好看。但自己女人的病,始终是他心头上抹不去的痛。因此他就想带女人出去看看。然而,还没容得他放下所有的事务,付诸行动时,自己的女人却就这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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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女人忽然解脱辞世后,明国便决定好好地抬埋她,以慰藉他女人的灵魂和自己那不安的心灵。
明国将他的女人埋葬在了他家门对面的一座高山上。他说,他乘一出家门就能够看见。
女人入土为安那天,明国一个人在坟地里呆了很久很久。望着眼前那孤零零的坟头,和那白茫茫的干干净净的一座座山峦,明国就想他女人那可伶的灵魂,在那另一个世界里一定会得以安息,一定不会再遭遇任何的劫难……
走了。婉君就这么地走了,带着她所遭遇的所有的痛苦和不幸,永远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既充满了阳光也充满了罪恶的世界。
而明国依旧坚守在故土,早出晚归的为村民们把脉医治,分忧解愁。偶尔,有人便会和他说到他的女人,说到他今后的生活、日子,就劝他再找个老伴。他听着,一边沉思着,一边却口气坚决地说,不找了!
看他那掩饰着忧伤的神情,分明可见他还忘不了他的女人。
是的,我相信明国是不会忘记他的女人的。是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这辈子,是如何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冬日里,握住自己女人那冰冷的手的。
也许,明国会想,自己和自己的女人,这辈子就是这样的命运。
可是,我却在想,生死轮回,因果循环,今生今世里,明国和婉君这一对奇特的患难与共的农民夫妻,究竟活得是自己的人生还是谁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