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生活图景》是一本由[以色列] 阿摩司·奥兹著作,译林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35.00,页数:204,文章吧小编精心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乡村生活图景》读后感(一):乡村生活丧景
最近积压了好几部短篇集没看(我真的蛮喜欢短篇的),它们分别是V.S.奈保尔的《米格尔街》、艾丽丝·门罗的《逃离》、康拉德的《黑暗深处》、格非的《相遇》、葛亮的《七声》……如果你有幸看到这篇书评,也建议你找来看看。好了,闲话不多说,回到今天看的这本《乡村生活图景》,之所以下单,是因为它被评为“年度京东文学奖-国外作家作品”,奖金高达100万,虽然拿钱来衡量一本书的价值有点庸俗,但是我倒觉得关键在于它值不值。
在我看来是值的。就像每位喜欢下一盘大棋的作家一样,阿摩司·奥兹显然不满足于讲述一个个离奇的故事本身。在这部短篇集中,他开始探索一些新的家庭关系。他把背景设在梅纳什山的特里宜兰村,书中主要人物活动在这么几条街道上:奠基者大街、犹太会堂街、藤蔓街、以色列部落大街。这些人物合力构筑了一个具有百余年历史的村庄传奇,细节呼应,情节勾连,人物穿插,最妙的是,某一故事最紧要的击破点竟来自于另一篇貌似无意的提点。
(以下部分内容参考了@玉骑士 的书评《为无意识所笼罩的乡村生活》,链接请戳: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review/8348117/ amp;dt_ref=02B380E3F459AA448E530105625086E90FC5B6CDE510CA3811F5D1F4D3E9C2F0C3471A92B239488C amp;dt_dapp=1)
第一篇《继承人》讲了一个房地产经纪人来到阿里耶·蔡尔尼克家,想买下他家老宅改建度假胜地的故事。而起笔第一句就很有力,令人心中不由一悸:
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
对主人蔡尔尼克来说,来者似是而非,似曾相识,仿佛召唤出一个梦境,并且“梦的百分之九十已经消失,只剩一个尾巴依然可见”。这个“来者”并不孤立,若将其予以抽象化,他能够统领起后来七篇故事中的许多个记忆混沌:
《亲属》中,乡间女医生吉莉·斯提纳从车上拿下的大衣,到底是不是如她所认为的那样,是久未谋面的侄子的?《挖掘》中,前国会议员凯德姆半夜总听到有人在挖掘,而他的女儿却没听到,到底有没有这样一种声音存在?《迷失》中,房地产经纪人约西·沙宣在去洽谈一座老宅收购事宜的路上,遇到的那个转瞬即逝的女漫步者,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影?还有《歌》中,在作为特里宜兰重要集体活动的唱歌晚会上,“我”总是被一种应当从自己大衣里取一样东西的念头打断,却不知道到底应该拿什么。“感觉有些东西出了错”或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类似这样的人物心理状态时时浮现,成为了弥漫在整个特里宜兰村里的集体无意识。
关于这些是不是、是什么的问题,奥兹都没有给出答案。甚至连每个故事的结尾他都没有给出,在悬而未决的空中便戛然而止。
《迷失》一篇极有代表性,此篇中的“我”,即房产经纪人约西·沙宣想收购一座被称为“废墟”的老宅,这里曾经是专写大屠杀的作家鲁宾的故居。“我”履约上门拜访时,见到了他的女儿雅德娜。雅德娜带“我”穿梭于这个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老房子,最后“我”被她留在沉寂阴暗的地窖里。“她关上门,把轮椅上的我留在那里,陷入沉睡。我知道一切都会顺利,不用操之过急。”整个故事看起来像一个谋杀案,动机是阻止老宅被毁坏。但奥兹就在这里放下了笔,令主人公的命运和读者的猜疑都失去了证实(一直到倒数第二篇《歌》中,约西·沙宣这个名字又重新出现并出席晚会,但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如何从地窖里出来的)。
作为故事标题,“迷失”俨然也是一种隐喻。房地产经纪人的遭遇背后,标示的是一种现代与传统的对立,而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就在这两极对立中游离和迷失。需要注意的是,这座叫做特里宜兰的美丽村庄,在奥兹笔下并非是田园牧歌式的存在,而是充满了现代性的过渡。与其说它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城市人的旅游度假村,每到周末就挤满了观光者的车辆,游客流连于村民开的各式各样的货摊和作坊中。
关于村庄,《挖掘》中有个有意思的配角阿迪勒。这是一个阿拉伯男孩,租住在前国会议员凯德姆家里,目的就是想写一本书来比较犹太村庄和阿拉伯村庄的生活。他认为,“你们的村庄源自一个梦想,源自一个计划。我们的村庄不是来自什么,而是始终就在那里”。这个结论背后直指的自然是阿拉伯和犹太族群之间的历史。
特里宜兰的集体无意识,在《歌》的结尾得到了集中呈现,或者集中释放。在合唱晚会中一直被“应该取一样东西”的念头困扰的“我”,神差鬼使走进了一间被弃的房间。“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我知道从今晚一开始,或许从很久之前,我就想来到这间被弃的卧室。……于是我在双人床床脚四肢着地,卷起床罩,试图借着手电筒苍白的光在床下黑暗的空间里摸索。”
如其他故事一般,小说在这里突然结束。根据上文断断续续的线索,不难猜到这个房间应该是主人夫妇原本的卧室,因为他们十六岁的独子若干年前在这里开枪自杀而被弃用,而自杀具体地点正是在床下。“我”被一种无意识所支配,来到房间,摸索床下,是生活对于自身的重演,也让故事首尾相接,形成一个闭环。而对于一直被焦虑感折磨的“我”自身来说,这恰恰是一种从死亡中找到的救赎。这个无意识的举动,却让整个村子的无意识落到了地面上来。
在《彼时一个遥远的地方》中,“我”出现在一个极其混乱而丑陋的世界里,一切显得非常的可怕,所有的危险都直接抛到表面。而“我”被派来救治这里的人们,却看不到好转,人们不但没有变好,反而使自己失去一切管理的地位,“我”渴望有人接替自己的岗位,想离开这里,却一直等不到希望。在故事中,村民看到的那个奇怪的陌生男子又是谁?“突然,一个健康英俊的陌生男子出现在东边山顶上,在人们和冉冉升起的太阳之间。”奥兹这里特别强调他的“健康英俊”,这和村民的形象形成反差,也许作者以太阳象征一种新的希望、生命的出现。但是这样的反差在村民看来却是危险,人们纷纷叫嚷着要抓住他、杀了他。
在这些短篇小说中,奥兹没有致力于故事情节的雕琢和打磨,好几篇都是戛然而止,像是那百分之一的尾巴被奥兹毅然决然地斩断。奥兹在这本书中更多的是在描述一种情绪、一种感觉,一种陌生而又没那么陌生的无意识感觉,一种在朦胧大雾中的不甚清晰的怅然若失。
这种感觉,包括渴望逃离却背负着亲人过去的重负的矛盾挣扎(继承人、挖掘),有不能承受却怯于承认的孤独(亲属),传统与现实的迷失(迷失),从百无聊赖、千篇一律的人生桎梏中挣脱和后知后觉的等待(等待),以及似存在而难以描摹把握的无意识的感觉。这种情绪、感觉比故事更有力量,缠绕在内心深处,不断地拍打侵蚀着我们的内心。
《乡村生活图景》读后感(二):梦的尾巴|读《乡村生活图景》
我最喜欢里面的一句话:梦的百分之九十已经消失,只剩一个尾巴依然可见。似乎就在说此刻的我,虽没做梦,却绝望得感觉到自己只剩一个尾巴。 读毕《乡村生活图景》的八个故事,发现奥兹给了我一个惊喜,却也给了我许多个问题。读这本书的时候,整个人恍恍惚惚,虚无缥缈,甚至看不懂故事、找不到主角,更别说要猜透奥兹要表达的东西了。全书每字每句,白纸黑字说道的很清楚,却都仿若飘飘飘渺渺无所依,我似乎是被奥兹抽走了灵魂,却看不到他的手。在奥兹的笔下,这八个故事独立存在的,但又串联为同一个故事,人物都在不同的故事中穿走,就像是看电影切换着不同的画面似的。八个故事连缀成篇以及之间相互勾连,也许这正是未来文学的扑克牌手册式的叙事。奥兹的故事又是一种似于“感觉结构”的自觉描摹。斯蒂芬·金说,作家都是速记员,记下神灵的信语。我想奥兹正是这样的存在。 读第一遍的时候我在串故事,整个人还陷在奥兹设的迷宫里,看书的时候,身边随时备着笔和本子勾画人物、细节,最后试图在脑海中放映电影,将八个故事中的每个人连接完整。奥兹以一个古老的以色列乡村为背景,在这里平静生活的表象下到处掩盖着令人不安的真相。陌生人的来访打破了蔡尔尼克的平静生活,深埋心中的哀怨如潮翻涌;精神恍惚的佩萨赫夜晚常常听到地下挖掘的声音而不得安睡,女儿拉海尔却只当他睡眠不好,而借住此处的阿拉伯男孩阿迪勒也听到挖掘声,最后拉海尔在一个失眠的夜晚也听到了类似的声音;女医生斯提纳久等外甥不至,明明一个电话就可以弄清楚的事情,却非要追到司机家查看,在孤独落寞中想象外甥在来的路上;房产代理人约西跟随少女参观老宅院,在欲望的诱惑下深陷被囚地窖的危险;村长阿弗尼收到妻子奇怪的便条,心觉不安,果然妻子突然杳无音信;郁郁寡欢的少年考比爱上了一个比他大一倍的女人阿达,在对爱情渴望和无知表达的下,考比最终仓皇离去与阿达互为陌路...... 八个故事都像是探谜底一样的最后都要留一个问题给读者。在《继承人》中,蔡尔尼克到底有没有将房子卖给陌生人?而在刚开始的时候,作者的的第一句话就很是耐人寻味:“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对于房子主人蔡尔尼克来说,“他也想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这个陌生又似曾相识的人。”而陌生人身上又有着吸引他的地方,好似从记忆中召唤出的一个梦境,“犹如一场梦,梦的百分之九十已经消失,只剩一个尾巴依然可见。”而来者具体的身份作者并没有交代,他却对这里了如指掌,能洞知蔡尔尼克的想法,这让蔡尔尼克害怕又好奇。陌生人的到来,又逐渐引出其他故事人物。如提到《迷失》中的主人公约西,“一次,他甚至让房地产代理人约西·沙宣为他评估了财产。这些受到压抑的希望使他充满了内疚和自我憎恨。奇怪的是,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似乎能够看穿他可耻的想法。”蔡尔尼克心理活动,一切挣扎在一个奔着卖房转财的陌生人这里一一被拆穿,冲破平静的背后实质就是对蔡尔尼克欲望的考量。 如《继承人》一样,其他故事也同样留了模糊问题。《亲属》中,女医生斯提纳从司机车上发现的大衣到底像她所想,是外甥遗落的?执着于自己想象外甥在来的路上,却不打电话确认,独自一人伤心。“半夜时分,她脱衣睡觉。特里宜兰开始下雨。雨下了整整一夜。”《挖掘》中,佩萨赫半夜总听到有人在挖掘,而他的女儿拉海尔却没听到,最后拉海尔却在失眠的时候听到类似的声音前去验证,但是作者并未交代拉海尔寻找的结果。“黑暗浓重而压抑,热气沉重地笼罩着一切。拉海尔·弗朗科独自站在暗淡星光下的黑暗中,颤抖不已。”那么到底有没有这样一种声音存在?《迷失》中,房地产代理人约西遇到的那个转瞬即逝的女子,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象?还有他最后被囚在地窖是谁来救出来的?是那个神秘的女子吗?“她关上门,把轮椅的我留在那里,陷入沉睡。我知道一切都会顺利,不用操之过急。”故事谜影重重,神秘女子将约西带入深处更深处的时候,让人不由得感觉背后凉意袭来,像是一个可怕的谋杀案,而动机却是为阻止约西收购老宅。当然,《迷失》中并未讲他有没有出来,直到最后《歌》中,在特里宜兰最重要的一个唱歌晚会上,所有的人物再现。在“我”的视线带领下,约西再次出现,“约西·沙宣,那个身材高大、留着胡子的房地产代理人嘲弄地说:‘那么你的建议是什么,吉莉......’”《等待中》,本尼的妻子娜娃为何突然人间蒸发似的消失不见,他捡到的那个围巾到底是不是妻子?而结尾又和《亲属》相似,“细雨开始飘,他扣上大衣,坐在那里等待他的妻子。”这让我又突发奇想觉得两个故事发生在同一天,不同的角落不同的人物,像电影的两个画面切换。《歌》中,为何“我”每次都要找到一个书架与鱼缸之间的位置,“我”对这个位置的执着又意味着什么?或许这是个“我”可以看到所有人物的好位置?“我”总是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而回头寻找却又找不到像是幻听一样,而“我”的这种感觉也一直引着我想努力看到“我”到底是谁,姓甚名谁。但是,这又如同“我”幻听一样找不到答案。同时,“我”频繁出现一种要从去自己大衣里取一样东西的念头,却又不知道到底应该拿什么。而且念头时时被打断。“从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得立刻去放大衣的房间,从一个衣兜里拿点什么东西了。这件事似乎非常紧急,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了。我也搞不清楚是谁又在喊我......”最后“我”到一房间的床下的摸索,而这间房正是故事中主办唱歌会的女主人和她丈夫的,他们十六岁的孩子曾在床下开枪自杀。而“我”种不受控制的一系列行为像是对那个年轻生命的救赎一样,对整个乡村的救赎。故事中的“我”的感觉像是错乱了。而对比其他故事又可以发现,其实“我”这样的人物心理状态在每个故事的人物身上都有浮现,这就像大家都进入了彼此的梦里一样,一种幻听、幻象的状态弥漫着整个特里宜兰村,使得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彼时一个遥远的地方》中,“我”出现在一个极其混乱而丑陋的世界里,一切显得非常的可怕,所有的危险都直接抛到表面。“这里的许多人都有身体缺陷,遭受甲状腺肿大、精神缺陷、四肢畸形、面部痉挛、流口水的痛苦,原因在于他们近亲生育:哥哥和妹妹、儿子和母亲、父亲和女儿交媾。”而“我”被派来救治这里的人们,却看不到好转,人们不但没有变好,反而使自己失去一切管理的地位,“我”渴望有人接替自己的岗位,想离开这里,却一直等不到希望。在故事中,村民看到的那个奇怪的陌生男子又是谁?“突然,一个健康英俊的陌生男子出现在东边山顶上,在人们和冉冉升起的太阳之间。”奥兹这里特别强调他的“健康英俊”,这和我们看到这里的村民形成反差,也许作者以太阳象征一种新的希望、生命的出现。但是这样的反差在村民看来却是危险,人们纷纷叫嚷着要抓住他、杀了他。 八个故事,奥兹用“我”和“他”的角度穿走在整本书间,使得整个故事显得扑朔迷离。在《歌》和《彼时一个遥远的地方》中,主人公“我”不同于前面的故事,奥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给他一个明确的身份和名字,而是像作为一双眼睛一样存在于故事中的每个人身边。前面出现的人物和未解答的谜底,在“我”的视线里再次被提出来,奥兹借“我”这个灵魂重新审视每个人物,将故事的进展逼到高潮、直至所有的真相浮出水平面。在对乡村的开发、老宅的变卖无疑就是一种现代与传统的对立,在奥兹笔下,这座叫做特里宜兰的美丽村庄,正是在进行着现代性的过渡。而在过渡中,正是引来各种欲望和贪婪的滋生。我想,或许这是奥兹想要呼吁的以色列人的精神原乡。“乡村生活图景”,也只是人类自我安慰构建的空中楼阁,显得太虚幻,随时面临着突然坍塌的危险,而它表面被人类赋予的传统精神也随之黯淡,其中又透出奥兹精神寄托的乡愁滋味。这不禁让我想到现在的乡村旅游开发,近几年来,最美乡村的旅游主题在旅游行业做得如火如萘。乡村景区要开发,就要和当地居民讲和互赢互利,经济利益不断膨胀,后果就是人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景区游客容量会负荷,乡村原生态最终遭到破坏。 最后,用故事结尾一段收尾: 老掘墓人说:‘说这些有设么用?太阳升起来了,那里的白人,或者我们想象中在那里的白人消失在泥垢后头了。说话没有用。又是炎热的一天。该去干活了。谁能干活,就让他去干,行动,闭上嘴巴。谁干不了活了,就让他去死吧。就这样。’ 后记:首先非常谢谢能看到最后的读者,这本小说真的很棒,我现在有点喜欢奥兹了,哈哈。这是我写的最长的一个书评,一口气写了三千多,我终于可以关电脑了。写这篇书评的时候,老被自己吓到,尤其再重新回想《迷失》与《挖掘》情结的时候,我的脊背一阵凉。正写得专注,舍友拍一下我的肩膀,吓得我大叫,写到后面谈及乡村旅游,才渐渐放轻松。但愿今晚别做噩梦。
《乡村生活图景》读后感(三):为无意识所笼罩的乡村生活
“我们忘了一件东西,然后又忘了自己到底忘的是什么,却一直能记得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七月来中国时,这样描述他最新的短篇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书中故事的共同背景是一个叫做特里宜兰的犹太先驱者村庄,据奥兹说,这个灵感起源于他的一个空旷的梦境。
读毕全书八个故事,发现奥兹诚不我欺。这种恍恍惚惚、恍然若失的感觉笼罩了几乎全部的细节,每一字每一句,白纸黑字明明清楚在目,却都仿若空游无所依,似乎被奥兹抽走了我们惯常所理解体会的那根叫做“叙事”的柱子——当然,叙事永远是存在的,但在他笔下,每个故事更赖以连缀成篇以及八篇之间相互勾连的,却是一种对于“感觉结构”的自觉描摹。且如奥兹自己那个“感觉忘了东西却不知到底忘的是什么”的譬喻,这种感觉结构不是界限分明、疼痛刻骨的,不是彻彻底底,而是丛生着模糊与暧昧,于是更加难以形诸语言层面。相形之下,情节大厦的构筑,反倒不成为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这种感觉结构是从第一篇的第一句就开始的。这篇叫做《继承人》,讲了一个房地产经纪人来到阿里耶·蔡尔尼克家,想买下他家老宅改建度假胜地的故事。而起笔第一句就很有力,令人心中不由一悸:
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
对主人蔡尔尼克来说,来者似是而非,似曾相识,仿佛召唤出一个梦境,并且“梦的百分之九十已经消失,只剩一个尾巴依然可见”。这个“来者”并不孤立,若将其予以抽象化,他能够统领起后来七篇故事中的许多个记忆混沌:《亲属》中,乡间女医生吉莉·斯提纳从车上拿下的大衣,到底是不是如她所认为的那样,是久未曾谋面的侄子的?《挖掘》中,前国会议员凯德姆半夜总听到有人在挖掘,而他的女儿却没听到,到底有没有这样一种声音存在?《迷失》中,房地产经纪人约西·沙宣在去洽谈一座老宅收购事宜的路上,遇到的那个转瞬即逝的女漫步者,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影?还有《歌》中,在作为特里宜兰重要集体活动的唱歌晚会上,“我”总是被一种应当从自己大衣里取一样东西的念头打断,却不知道到底应该拿什么。“感觉有些东西出了错”或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类似这样的人物心理状态时时浮现,成为了弥漫在整个特里宜兰村里的集体无意识。
关于这些是不是、是什么的问题,奥兹都没有给出答案。甚至连每个故事的结尾他都没有给出,在悬而未决的空中便戛然而止。固然如他自己说,这是对于“生活没有结尾”的此一种现实的模仿,但或许我们还能够读出更深邃的况味来。《迷失》一篇极有代表性,此篇中的“我”,即房产经纪人约西·沙宣想收购一座被称为“废墟”的老宅,这里曾经是专写大屠杀的作家鲁宾的故居。“我”依约上门拜访时,见到了他的女儿雅德娜。雅德娜带“我”穿梭于这个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老房子,最后“我”被她留在沉寂阴暗的地窖里。“她关上门,把轮椅上的我留在那里,陷入沉睡。我知道一切都会顺利,不用操之过急。”这是最后一句。整个故事看起来疑似一个谋杀案,动机是阻止老宅被毁坏。但奥兹就在这里放下了笔,令主人公的命运和读者的猜疑都失去了证实(一直到倒数第二篇《歌》中,约西·沙宣这个名字又重新出现并出席晚会,但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如何从地窖里出来的)。
作为故事题目,“迷失”俨然也是一种隐喻。房地产经纪人的遭遇背后,标示的是一种现代与传统的对立,而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就在这两极对立中游离和迷失。需要注意的是,这座叫做特里宜兰的美丽村庄,在奥兹笔下并非是田园牧歌式的所在,而是充满了现代性的过渡。与其说它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城市人的旅游度假村,每到周末就挤满了观光者的车辆,游客流连于村民开的各式各样的货摊和作坊中。这种熙攘热闹,显然有别于浮现在奥兹梦境中的那个空旷无人的村庄。或许可以说,后者是以色列人的精神原乡,而前者是不可更易的现实。所谓“乡村生活图景”,也成为一座被现代性暂时托举起的楼阁,不知于何时何地就将突然坍塌湮灭,而附丽其上的精神传统也随之黯淡——于是从笼罩全书的恍惚感中,不难读出这样一层乡愁的滋味。不同于帕慕克之于伊斯坦布尔的浓烈“呼愁”,奥兹书写乡村的笔法是更加清越的,白描现实,点到为止,很快又回归到了村中那群“丢了东西”的人身上。但体味到这样的情感,读者作为旁观者,好像也能够模糊意识到他们丢了的东西大概是什么样的形状了——尽管依然不能僭越作者和人物来断定到底是什么。
关于村庄,《挖掘》中有个有意思的配角阿迪勒。这是一个阿拉伯男孩,租住在前国会议员凯德姆家里,目的就是想写一本书来比较犹太村庄和阿拉伯村庄的生活。他认为,“你们的村庄源自一个梦想,源自一个计划。我们的村庄不是来自什么,而是始终就在那里”。这个结论背后直指的自然是阿拉伯和犹太族群之间的历史,同时也暗合了奥兹的梦境。然而,阿迪勒对于特里宜兰“和平、静谧”的印象多半来自于幼时的拜访,而今眼前的现实已缠绕进了莫名的挖掘声。这种象征性的对于梦境与想象的打破和惊扰,或许正如老迈的凯德姆所反复絮叨的那样,“提醒我们经历了心灵毁灭”。
特里宜兰的集体无意识,在《歌》的结尾得到了集中呈现,或者集中释放。在合唱晚会中一直被“应该取一样东西”的念头困扰的“我”,神差鬼使走进了一间被弃的房间。“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我知道从今晚一开始,或许从很久之前,我就想来到这间被弃的卧室。……于是我在双人床床脚四肢着地,卷起床罩,试图借着手电筒苍白的光在床下黑暗的空间里摸索。”如其他故事一般,小说在这里突然结束。根据上文断断续续的线索,不难猜到这个房间当是主人夫妇原本的卧室,因为他们十六岁的独子若干年前在这里开枪自杀而被弃,而自杀具体地点正是在床下。“我”被一种无意识所支配,来到房间,摸索床下,是生活对于自身的重演,也让故事首尾相接,成为一个圆。而对于一直被焦虑感折磨的“我”自身来说,这恰恰是一种从死亡中找到的救赎。这个无意识的举动,却让整个村子的无意识落到了地面上来。
“在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他们孩提时代的影子。在有些人身上,你可以看到那孩子仍然活着;而另一些人身上则带着一个死孩子。”你可以看到,对于那个“孩子”的寻找,其实模模糊糊地引向一条通往故乡的路——不管是乡村这一空间上的故乡,还是童年这一时间上的故乡。
《乡村生活图景》读后感(四):寻找
我读这本书的角度和其他几篇书评不太一样。
好几个故事的主儿公都是想着一个决定却做了相反的事情,比如《继承人》阿里耶里决意不让不速之客跟自己进屋、却end up和他还有老母一起躺在一张床上,《亲属》里吉莉决定回家等待侄子或是他的来电却还是向大巴司机家走去,《迷失》里约西打定主意向女孩道了谢就改天再来却在她的引诱下在老宅里越走越深,《陌路》里考比准备告白却和所爱之人发生了粗鲁的肌肤之亲;或者没有注意要做些什么,受到奇怪力量的驱使做出奇怪的事情,比如《等待》里的村长在公园长椅上做着毫无意义的等待,《歌》里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我产生钻到主人卧室床下的冲动。
“犹如一场梦,梦的百分之九十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尾巴依然可见。”(《继承人》)我每天醒来,总会抓着那一点点梦的尾巴试图顺藤摸瓜寻找完整的梦,但是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所以梦醒时分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们忘了一件东西,然后又忘了自己到底忘的是什么,却一直能记得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阿摩司·奥兹来中国时,这样描述他的短篇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故事里的主人公就像我们试图找回昨晚的梦一样,寻找着不知道长什么样、是什么的某种东西。
“如果我们的民族诗人比阿里克在这首歌中寻问什么是爱情,我们是谁,那么我们不是诗人,岂能自吹知晓这一问题的答案?”(《歌》)但是作者还是借佩萨赫之口给出了他的思考。“我们是转瞬即逝的影子,就像刚刚过去的昨天。”(《挖掘》)非常喜欢这个比喻,不仅是梦飘忽不定,就连我们自己也是飘忽不定的。《歌》中,“我”总是幻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然后受到内心冲动的驱使跑去主人床下摸索搜寻;《彼时一个遥远的地方》中,“我”一直等着一个更强悍的年轻人来接替自己的岗位、自己好离开这个堕落的地方,在“我”对村民的魔力消逝、对这一切肮脏污秽麻木了的时候,一个健康英俊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东边山顶。他们在苦苦寻找的,就是他们自己和他们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