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什与中国的缘份,始于一场“较量”。
1971年10月25日,第26届联合国大会以压倒多数通过第2758号决议,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之前,时任美国常住联合国代表的布什一直四处游说,力求通过“双重代表”计划,保住台湾在联合国的席位。
面对自己的失败,布什很是沮丧。不过,所谓 “不打不相识”,他清醒地认识到,中国在国际舞台的崛起,正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中美关系,将改写未来世界格局。
从此,他把目光投向这个神秘而陌生的东方大国,开始了与它长达三十多年的不解之缘……
和新中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团穿着淡灰色的毛式服装抵达纽约市,这是我头一次直接同共产党中国打交道。从地缘政治学的角度讲,我感到有些吃惊 ……”
1971年11月11日,布什在日记里写下上述文字。这是他与新中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由于没法安排任何约见,他精心设计了一场与中国代表团的“偶遇”。11月15日是中国代表团首次出席联合国大会的日子。布什早早来到通往联大会场的走廊,假装与人闲聊。看见中国代表团一行到来时,他扮成不经意间碰到的样子,主动上前与代表团成员“热诚而又不过分热情地”握手,表示欢迎。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中国代表团副团长黄华遇到苏联大使马力克时,马力克伸出手来和他打招呼,黄华却把手缩了回去。
“我意识到,中国代表的举动是早有预谋……马力克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他的脸色由青变紫……那一刻,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显得如此漫长,紧张的气氛无以形容,”布什在当年的日记中写道。
这一幕,让布什明显感觉到,中国对美国只是不喜欢,对苏联却是蔑视。他预感到,冷战时期的中美关系将发生巨大变化。果然,次年2月,尼克松总统正式访华,两国发表《中美联合公报》,打开了两国交往的大门。
1974年8月9日,尼克松因“水门事件”辞职,副总统福特接任总统。因为没能兑现让布什当副总统的诺言,他有意做一些补偿,让布什出任美国驻英国或法国大使。这可是外交官们梦寐以求的美差,意味着将来会飞黄腾达。谁知,布什却做出出人意料的选择:“我想去中国。”
福特在烟斗里装满烟丝,抬起头来。“中国?”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中国——如果可能的话,”布什重复道。
这并非布什的赌气之言,而是他深思熟虑的决定。一方面,“水门事件”让他在尼克松政府里的最后岁月宛如一场“噩梦”,他希望尽快远离华盛顿这个是非之地;另一方面,凭他在联合国任职期间与中国的接触,他敏锐地感觉到,“新中国正在崛起,在未来的岁月里,美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关系,不仅对美国的亚洲政策至关重要,对美国的全球战略也是如此。”
“这是一场前途未卜的挑战,”他在日记中写道。
启程赴任之前,他很想了解当时中美关系的进展,但很快发现,时任国务卿基辛格把所有关于中国的事务看成是他的个人领域,除他身边最亲近的助手,很难接触到有关文件。
“好吧,那我就用自己的眼睛,看真实的中国。”1974年10月21日下午,布什携夫人芭芭拉飞抵北京,出任美国驻中国联络处主任,开始了他对这个神秘国度的探索。
打破北京外交坚冰
和他的前任戴维·布鲁斯一样,布什来到中国不久,就深切感受到,与中国政府官员打交道,怎一个“难”字了得。
光是“中国特色”的外交辞令就足以让布什头疼。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当你要求会见一位中国高级官员时,你可能被以下三种方式中的一种礼貌地拒绝:第一种是被告知“不方便”,意思就是要等到地狱全部结冰才可能见到那位官员;第二种是“原则上”被接受,意思是请不要着急;第三种是“可以,但请稍等”,可这一稍等,可能是5年,也可能是20年。”
此外,布什还发现,所谓“中国长城”,远非一座。你若想拿起电话与一位中国官员讨论某个国际问题,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这里的规矩是:不必打电话找我们,我们会打电话通知你。
诸如此类,对刚到中国、又特别渴望了解中国的布什来说,颇有些失望。由于当时中美之间尚未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基辛格认为联络处只宜低调行事。布鲁斯任职期间,一直奉行这一基调,深居简出。他离任后曾抱怨:“我在中国任期内没结交到一个中国私人朋友。”布什对于基辛格的“指示”不以为然,他决心试一试,打破在北京的外交坚冰。
来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就出席了阿尔及利亚使馆的宴请活动。当他和夫人走进招待会场时,房间里一片窃窃私语。“美国人出现在北京的一个外交招待会上!”这在当时算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
从此,出席招待会成了联络处的例行公事。布什认为,这样可以“多让别人感到美国人在北京的存在”,“努力在中美之间建立互相尊重和友好的气氛,探索一种超越意识形态分歧的民间接触途径”,从而“打破横亘在中美两国之间的某种猜疑和不信任”。
1975年7月4日是美国独立199年纪念日,布什特意在联络处举行大型派对活动,邀请各国驻华使馆工作人员前来野餐。他向美国国务院申请这次活动经费,未获同意,于是他自费操办,从香港空运了700个热狗和100包土豆片到北京。结果,约有500人参加了这次“盛会”,大人小孩一起帮忙做饭,之后还共同收拾打扫,气氛好极了。
布什说,出席各国国庆招待会可以有机会见到中国政府代表,这是消除同中国政府官员隔膜的一条“捷径”。
此外,他还尝试从使馆中方工作人员身上了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布什的母亲来北京过圣诞节,服务组组长王先生为她提供了周到服务。为了表示感谢,布什母亲按美国习惯,送了一些圣诞礼物给他,可王先生无论如何坚决不收。布什对此甚为不解,后来得知,原来那个时代,因帮忙而收人家礼物,会被视为资产阶级行为,并因此而受到批判。
不过,后来他发现,只要你向对方讲明,这些礼物是“供你们工作中使用的”,他们也会欣然接受。
这种东西方风俗差异,以及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不同习惯,布什虽不能完全明白,但他总能找到一些通融办法,让彼此少点误会,多些理解。
毛主席让我追悔,邓小平引来嫉妒
布什来到北京后的第二天在日记中写道:“人们不知道毛主席在哪里,大家都在猜测,也在议论。这是有8亿人口的国家,但保密工作却做得非常出色。神奇,真是太神奇了!”
会见毛主席是布什的一大心愿,可这个愿望直到1975年10月21日才得以实现。这天午宴上,毛主席表侄女、时任副外长王海容对前来为福特总统访华做前期准备的基辛格说,前英国首相爱德华·希思最近访问时见到了毛主席,因为他明确提出了会见请求。基辛格心领神会,说:“如果这是正式询问我是否愿意会见主席,那么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几个小时后,基辛格在人民大会堂会见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会谈时,有人递给邓一张纸条,他看了一眼,对基辛格说:“你将在6时30分会见主席。”
当基辛格一行来到中南海,一个中国电视摄制组已经等候在那里。在毛主席的起居室,布什终于见到了81岁的“中国伟人”。他在日记中如此记录他对毛主席的第一印象:“他个子高大,皮肤有些黑,看起来很结实,握手时很有力……当基辛格向他问安时,他笑着说:‘我是为来访者准备的一个陈列品。我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我已经收到了上帝的邀请。’听到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共产党国家领导人说出这样的话,真令人震惊。”
会谈快结束时,毛主席对布什说:“这位大使,你为什么不来见我?”布什答道:“那真是荣幸,可是我怕你太忙了。”“哦,我不忙,”主席说,“我不管国内事务,我只读国际新闻。你一定要来见我。”
对于毛主席的“邀请”,布什只当是一种外交表示,并没有太在意。一年后,毛主席已去世,布什向一名中国官员说起这事,他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不是毛主席想那么做,他是从来不会发出那样的邀请的。”至此,布什追悔莫及。
这就是布什和主席的第一次会见,巧得很,距离他来到中国整整一年。5周后,福特总统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布什又见到了毛主席,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次会见毛主席时,布什排在美方队伍的最后,而中方队伍的最后是邓小平。谁都想不到,若干年后,这两个人,会分别成为各自国家的领袖,并结下深厚情谊。
早在布什来京不久之后,就和邓小平见过面。此番为筹备福特总统访华,他随同基辛格,与邓小平又有3次长谈。这个正处于上升阶段的小个子中国领导人给布什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抽起烟来一支接一支,喝起茶来也是一杯又一杯。他说自己是来自中国西南四川省的乡巴佬和历经风雨的军人。”
1975年底,布什接到白宫调令,要他出任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他担心中国方面对这个职位有不好的看法,因而没有提出向中方高层领导辞行的要求。没想到,就在他离职回国前一天,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设宴为他饯行。席间,邓小平开玩笑地问他:“你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我啊?”随即两人哈哈大笑。
邓小平表示:“无论你什么时候来访问,我们都欢迎,即使是以中央情报局局长的身份,我们也欢迎。”如此大肚胸怀,令布什感动不已。他在日记中写道,当时在京的其他外交官对此“妒火中烧”,因为邓小平是他们想见而见不到的中国领导人。
自行车上的中国
布什来中国之前,基辛格曾预言:“你会不时有实质性工作可做,但在多数情况下,你会感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厌倦。”布什不信,凭他开朗的个性,怎么会交不到中国朋友?
可走马上任之后,他才真切体会到,别说是交朋友,就是接触一下当地百姓,在当时那个封闭的社会,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布什还是很快找到了办法。联络处给他安排了一辆克莱斯勒轿车。开始,他和芭芭拉都乘坐它出行,但不到一个月,他们就“炮换鸟枪”,改用中国人的交通工具——自行车。“这是我打破陈规旧俗的第一步,虽然不是什么重大的外交行动,但我要证明,亨利(基辛格)的估计是错误的。”
果然,自行车带着布什夫妇走街串巷,深入中国普通百姓的生活,他们“每天都有新的发现”。他们给路人照“立拍得”,到友谊商店买邮票,去全聚德吃烤鸭,在使馆区遛狗,努力传达一个友善的美国形象。据说,布什夫人芭芭拉学会的第一句中国话是:“别怕,它是一只小狗,不咬人。”
布什夫妇这一时期最为中国人熟悉的照片大概就是天安门前的那张合影了:他们身着便装,手推自行车,面带笑容。布什的车架上清晰地印着一行拼音:YONG JIU(永久)。正因为这段经历,当1989年布什以总统身份携夫人访华时,时任总理李鹏特意送给他们两辆“飞鸽牌”自行车,以纪念那段难忘岁月。
芭芭拉日后对朋友说:“假如问我和布什婚姻生活中最愉快的时光,那就是派驻北京的那些日子……那时我们经常游览北京各处名胜,真是快活极了。”
自行车上的布什,发现了一个“自行车上的中国”。他坚信个人外交“必须亲自去了解,而不是轻信教科书上所说的”。同时,他也想让中国人知道,“美国人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他的“自行车大使”名声不胫而走,并且远远超出了北京城。后来,当他去大庆参观石油城,去西安参观兵马俑,去广州出席广交会,去西藏游览,都会听到有人指指点点:“嘿,我知道那个穿黑西装的,是在北京骑自行车的家伙。”听到这话,布什觉得难以置信,也感到些许得意。
“个人外交”,让布什结交了一大堆“草民朋友”。1989年再度访华时,中国方面计划在长城饭店筹备一个大型晚宴,布什亲自点名,要求见见当年的老友,包括崇文门的牧师、国际俱乐部的陪练员、厨师等。
从1974年10月21日至1975年12月7日,布什在北京生活了13个月。这段时光,为他的后半生留下了深刻的“中国情结”:任职美国总统期间,他不顾国会的强烈反对,将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延长一年;卸任后,他几乎每年都回到中国,有时甚至一年4次;他和芭芭拉是家乡中餐馆的常客,北京烤鸭是必点的菜品;他送给芭芭拉的金婚纪念品,也是从中国特别定制的瓷器……
2008年8月,布什作为美国奥运代表团荣誉团长再次来到中国,他的儿子小布什是美国啦啦队队长,女儿也在赛场上摇旗呐喊,一家人抢足了风头。回忆当年的北京,布什坦承“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三十多年前,北京是一个单调的城市,人们身上的衣服要么是灰色,要么是蓝色,而现在,到处五彩缤纷,充满活力,”布什说,“在我初次来到中国以后的34年中,这里唯一的不变,就是永恒在变。”
也许,在他的记忆深处,还封存着另一些“永恒的不变”。正如他在日记中写的那样:
“我永远忘不了这些声音:清晨,公园里的歌声,许多公园里都有非常动听的歌声;孩子们走队列时‘一二一’的口令声;北京城内从来不间断的喇叭声、自行车铃声,以及孩子们在公园玩耍的欢笑声,还有就是不论在火车上、公园、大楼以及其他地方随处可听到的大广播里传出的声音。”